第十四章 藏鉤

裴渠這回答較之九年前,雖更有心機,卻額外多顯出幾分與世無爭的姿態來。

上遠聽他這樣說,自然明白他如今並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為人所用。她早該猜到的,他歸國之後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對朝中諸事不聞不問,分明是想做個無用的閑人。

可世事,哪裡能這樣遂人意?

個人的意志,往往都一廂情願。眼下每一步都很難,不知何時才能撥開雲霧見得明月。

上遠不經意地睨了他一眼,轉回身朝向燈火通明的酒樓。當下雖宵禁嚴格,但對於某些手中持有特權的人而言,這禁令並不算什麼——

依舊通宵達旦,全無晝夜概念。

「有沒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顆心,並不是裴君說了算。」上遠略顯病態的臉上有轉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則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許多事連我都沒有辦法控制,又何況裴君呢?所謂身不由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雖是自由身,但又並非——自由。

上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酒樓二層的某個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這裡,今日我遇見叔公,今日我見裴君,此等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帶倦意的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於裴君身邊,當然也是一樣。」

上遠口中的「他」,指的並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衛隊,獨立於十六衛之外,為內衛,亦稱梅花衛。

內衛無處不在,或許是坊東住著的落魄書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長安縣某個宦家閨秀……他們隱秘、看起來尋常、紀律嚴明,在交錯複雜的人際網中無孔不入。他們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靈通,手段狠戾——只為替天子除異己、懲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許有內衛勢力威懾下的功勞。但,這一切舉動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慾,而變得善惡難辨。

裴渠遠離國都多年,雖然並不能切身體會這九年間人人自危的恐懼,但他也知道內衛勢力的厲害——熱鬧集市裡沒人敢亂開朝廷的玩笑,只怕說錯一句話。連徐妙文那日在坊門口遇見內衛屍體都立即變色轉身,由此也可窺了大概。

而上遠說這些話時,手亦是不自覺地握起,可見也是恨極。

他抬了頭,與之一同看向那酒樓。

這時,上遠又道:「哪怕去國離家九年,裴君從來沒有能置身事外,請記住這一點。」

言下之意,你想避開這漩渦,也是不能的。

裴渠臉上是瞭然的孤獨。

他深知自己的處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著被放棄,而如今被召回,則又意味著他重新擁有了被利用的價值。

無論何時,都不過是棋子。但棋子若無法釐清自己的命運,就一定會被傾軋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顆新星,是舉國無數士子的榜樣。獲「得賢之美」讚譽的答卷仍在尚書省掛存,而這答卷的主人卻只能捧著這樣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將來,站在人生尷尬通途中左右為難。

或許他對上遠說的是實話,想要什麼樣的心,他都是沒有的。那顆心,早就在漫長歲月中,被挫成了粉塵。

不過是因為十年前一場諸王連謀。

上遠咳起嗽來,她穩了穩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罷,天竟然這樣涼。」

此時的南山則正收拾著娘子們評頭論足過的畫卷,因娘子們議論得乏了,這會兒又不想回館舍歇著,便說要玩藏鉤提提精神。

所謂藏鉤,是將特製玉鉤藏於一組人手中讓另一組人來猜的筵席助興遊戲。原本只在守歲時玩,且鉤子也有講究,後來什麼筵席上都玩,為圖方便,用來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們隨身佩戴的飾物,規則也更隨意起來。

這提議出來後,王娘子立即讓大家抽籤分成了兩組,十八個人,正好一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著,王娘子忽同她道:「小十九,將你的耳環拿來。」

南山正要取耳環之際,上遠到了。

上遠站在門口未進來,南山則一眼瞧見了站在她後面不遠處的裴渠。

上遠方才在門口聽到她們要玩藏鉤,這會兒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罷。」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嗎……輸了怎麼辦?」長孫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話。

崔三娘便說:「哪有小十九猜輸的時候?」

「即便如此,多個人……」

上遠道:「我帶了個人過來陪你們一道玩。」她說著轉過頭,同身後裴渠道:「裴君請。」

席間嘩然,之前議論過裴渠的孫娘子臉色更是一變。傳聞都說裴七郎當年與上遠之間似乎有點什麼,如今上遠這樣將他帶過來,是個什麼意思呢?

諸娘子紛紛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邊上的一個位子給裴渠。而另一邊,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讓南山坐。

於是南山便正對裴渠而坐,她低頭取耳環,總覺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遠重新坐回主位,並不打算參與這遊戲,只安安靜靜看著。

她帶裴渠過來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見裴渠定會被人知曉,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況,裴渠如今的心情,應當也不會好過。

方才她篤定同他說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這時他往這些人當中一坐,恐怕已是滿腹心思。

會是誰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無頭緒。

他看了看對面的南山,可南山卻一直未抬頭看他。

王娘子接過南山的耳環,宣布遊戲開始。先由其中一組開始傳遞那枚耳環,背後手交手,從頭傳到尾,但耳環卻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個人手中。

眾娘子緊握雙拳,伸至身前讓對面一組的人猜,若猜錯則要罰酒。

一輪輪下來,席間氣氛已是十分活躍。

酒氣混雜著熏香氣味,令人覺得迷醉。上遠靜觀了半個時辰,將席間每個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時靜靜起了身,一旁內侍官很識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眾人起身恭送上遠離開,直到外面動靜都聽不見,這才又都坐了下來,繼續方才的遊戲。

裴渠每回都猜耳環在南山手中,卻次次都猜錯。

孫娘子又將罰酒遞過去,王娘子則笑道:「小十九是藏鉤高手,哪怕鉤子當真傳到她那兒,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到別處去,可別看她雙手展開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說著在她身後細細一找,最後竟是在她後衣領里發現了那隻耳環:「嘖嘖——什麼時候塞進去的?這得多難?裴少府坐在她對面都發覺不了么?」

裴渠看看她,南山則一臉無辜,彷彿在說「玩遊戲就該這樣嘛若容易被猜到豈不是很沒趣」。

她什麼都玩得好,什麼都做得好,是個奇才,卻萬分古怪。

裴渠看著她走了神,連手中罰酒也未及時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賴,願賭服輸,須飲盡了才是。」

與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皆能猜中,於是滴酒未沾,簡直是藏鉤界的常勝將軍。

她是娘子們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屬於男子界又不屬於女子界,娘子們對她並沒有對待異性的猜疑和對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憐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歡她的。

娘子們又接連誇讚了她一陣,又開始了下一輪。

半個時辰過去,夜已很深,席間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說:「今日便到此罷。」她招呼了隨行侍女進來服侍各娘子回館舍歇息,自己則起身又同南山囑咐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南山將畫卷重新收進包袱,再抬頭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勝酒力,居然還好意思做她的老師?她以前可是、可是很能喝的!她娘親都說她是小酒鬼呢……

待娘子們都走後,屋內便只剩了殘羹冷炙和昏黃燭火。再熱鬧的筵席到最後都是杯盤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涼的道理,她早已不覺得難過。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來還有一隻耳環在旁人手裡。

而她清楚記得最後一輪,娘子們都渾渾噩噩,同樣意識不清的裴渠緊緊將她的耳環攥在手裡,沒有再藏於任何人手中。

她在裴渠身邊蹲下來,借著昏昧燈火看他側顏,手則伸到了檯面之下,精準地握住了他廣袖中的手,然後像個惡毒嬤嬤一樣,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將他的手給掰開,如願以償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環。

她捏著那還帶有溫度的耳環對著光看了看,又傻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自懷襟中取出一朵還帶著殘餘香氣的小葉梔子,低頭嗅了嗅,最後將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門「嘩——啦」一聲被拉開,觀白忽然探了個腦袋進來,看一眼醉酒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