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群芳

南山說話間嘴唇一上一下差點就碰到他指尖,她說完了才睜開眼,一雙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種小動物,天真乾淨卻又看著有些嚇人。

裴渠並沒有著急收回手,直到觀白等得不耐煩了嚷道:「幹什麼呢?不打算吃飯啦!」他這才將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經同南山道:「時辰不早,在這睡會被野獸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學,專挑壞的學,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樣翻了個白眼,旁人幾乎都察覺不到她的小表情。野獸?她才不怕什麼野獸,野獸大多很笨,何況這地方哪有野獸?

南山頂著那萎掉的荷葉走到觀白面前,觀白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麼呢?」

南山毫不猶豫地在師祖面前告起狀來:「老師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觀白斜了一眼旁邊的裴渠,警告了一句:「雖是師徒,好歹男女有別,你憑什麼撕她的皮?」

南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裴渠不說話。

觀白又哼了一聲,轉過身去:「走,烤魚配酒,口水都要流下來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聽到那桶中的撲通撲通聲,眉頭一皺道:「師祖在這種地方殺生吃肉不大好吧。」

觀白頭也不回:「天真,誰說要在這地方吃,方丈還不得弄死我?他狠起來連齋飯也不給我吃的,真是個大壞蛋!」觀白惡狠狠地在心底里將方丈罵了一通,隨後說:「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樓旁邊的館舍里,不回來了。」

此時寺中鼓聲也已響起,南山一拍腦門,陡然想起要回酒樓去陪一眾娘子,立即轉頭與裴渠道:「我得過去了,老師若還想見崔娘子,記得在酒樓中候著。」她說完還補了一句:「老師可是遞過邀約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為師記得那信是你寫的,崔娘子應是能分辨出字跡罷。」

南山心說真是上了歪門邪道了,裴君如何變成了這個樣子?罷啦罷啦,她搖搖頭:「學生先走了。」又同觀白道完別,提了裙裾便跑了。

觀白微微眯了下眼,卻說:「徒孫跑得很快是不是?這樣一個好徒弟真是給你賺到啦!」

鼓聲結束時,茶山結社的娘子們也都已在酒樓坐定。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間,娘子們各自挨小案坐著,坐姿亦都是很放鬆,這時茶山結社的執事王娘子提議道:「各吃各的多沒意思吶,不若將案幾往中間拼一拼,怎樣?」

今日因上遠公主不在場的緣故,各位娘子都隨意了不少,竟當真將小案都往中間拼起來,雖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來卻要親近溫馨得多。吃了一會兒,又上了一遍涼飲,娘子們將今日見聞又互相絮叨了一會兒,開始進入今晚正式主題。

王娘子轉頭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將畫片兒拿來給娘子們瞧瞧。」

南山雖是個雜工,卻是個特別討喜的雜工,執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歲數給她排了行,親昵喊她小十九。南山聽得這話便立刻站起來,壓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們稍等。」說罷就不卑不亢地出門下樓去了。

「瞧她那聰明伶俐勁,若留在公主身邊做事一定不錯。」

「也得她自己願意,公主不是說她並無這個意思么?」

所有人都認為跟著上遠做事比當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卻好像是個傻愣子,放著富貴通途不走,偏要走得如此辛苦。

按說上遠玉口一開,想要個人還不容易?但上遠覺得南山既然沒有這份心就罷了,她並不需要能幹卻非真心的人在身邊做事。

她們說什麼,南山自然聽得到。南山從旁邊一雅間路過時腳步頓了頓,她鼻翼微動,竟是聞到了烤魚香味。

她也只停頓了極短暫的時間,便匆匆下樓取了畫卷。

一包袱的男子畫卷扛上來,在席間一一鋪開,上面所繪全是人頭,場面可謂十分壯觀。

室內燈台點得通亮,娘子們對著那些畫卷也是挑花了眼。

崔三娘瞥了幾眼,與南山道:「你的畫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謬讚。」

崔三娘又問:「裴君今日可是來了?」

南山點點頭。

崔三娘忽尷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哪裡的話?」崔三娘話音剛落,斜對面的孫娘子立刻駁道:「是那位裴七郎罷?當年的事且不論,我聽說他如今不過是個從八品的小縣尉,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啦!」

「當年……何事?」另一邊有個小娘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一句。

「小八不知道?」孫娘子一臉詫異,「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一句話還未來得及說完,門外忽傳來內侍的聲音:「公——主——到!」

原本盤腳胡坐著的各位娘子瞬時全站了起來,躬了身迎接上遠公主。

上遠臉色略有些發白,似乎當真抱恙。眾人本以為她不會再來,可沒想到,這時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娘子們的小案桌雖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卻還是孤零零地空著。上遠至主位坐下來,伸手示意:「都坐。」

待娘子們依次落座後,上遠掃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頭畫卷,隨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孫娘子:「方才在說什麼?」

孫娘子面上添了幾分難堪,回道:「不過是小十九與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說不大清楚,奴便講了一兩句。」

上遠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過來,我有話問你。」

南山低頭走過去,上遠湊到她耳邊問了幾句話,南山點了點頭便退了下去。

上遠皺眉輕嗅了一下,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移門,那移門後正是另一個雅間。

她又喊了執事娘子過來,兩人聊天之際,娘子們私下裡又開始對男人們評頭論足,南山則盡職盡責地在一旁詳細說解。

席間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上遠低了頭,以廣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幾乎是在放下酒盞的同時站了起來。

娘子們反應過來時,上遠已是穿過長席出去了,連執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遠腳步不停,走到旁邊雅間門口,一聲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開了門。

獨特的烤魚香氣撲鼻而來,氣味來源則是炭爐鐵架子上兩條即將烤好的魚。而圍著那炭爐坐著的兩人,不是別人,恰是李觀白和裴渠。

觀白坐的位置面朝門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遠。裴渠則是聽到開門聲也無動於衷,將烤好的魚用夾子取下來,仔細切塊,連頭也沒有回。

上遠目光從那烤魚身上移到李觀白臉上,她唇角挑起個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魚,香氣仍舊這般特別。」

觀白起碼有好幾年沒見過她。雖說女大十八變,但他卻還是能認出她,何況這世上還會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了上遠。於是他極其大方地邀請小輩入席:「還能聞得出來也算你本事,吃一條?」

上遠欣然入席,坐下來的瞬間抬眸看了一眼對面的裴渠。裴渠此時將盛在瓷碟里已經切好的烤魚遞了過去,上遠一字一頓道:「裴雲起。」

「下官在。」

裴渠應後,上遠卻沒了下文,一張寡白的臉上皮笑肉不笑,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塊烤魚,連烤脆的魚骨都一併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遠借叔公的學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頭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隨便用。」

上遠於是起了身,低頭掃了一眼裴渠:「請裴君出來一趟。」

觀白滿臉的幸災樂禍,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塊魚到嘴裡,嘖嘖兩聲:「真是好吃吶!」

裴渠跟著上遠出了門,上遠走在前面,他則保持距離走在後面。上遠不曾回頭,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樓。

晚風習習,初三的夜晚,新月細薄銳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氣里竟有些難得的涼意。上遠忽停住步子轉過了身,裴渠則在一步開外的地方從定站著。

上遠也沒有走近,保持著這距離道:「九年未見,現在的裴君看起來好像當真令人覺得有些陌生。」她聲音穩淡,並沒有多少情緒,更不用談什麼暌違之情,只是輕嘆一聲:「似乎還是當年可愛啊。」

裴渠緩緩淡淡道:「人不像月亮,由彎到圓還能由圓到彎,人變了是回不去的。」

上遠淡笑了一下,並不再看他,反倒是側身去看那彎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認為裴君是個好人選,但當時的裴君太心軟了一些,不知現在——是變得更心軟還是更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麼樣的心,下官都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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