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手太長

裴渠質問完便不打算繼續往前走了,而一直埋著頭的南山卻霍地抬起頭,腦袋略略歪著,斜看看他,愁眉苦臉卻又十分坦誠地回道:「某的確是怕與老師一同見某個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師,兩位老師相見,學生怕會尷尬。」

她很狡詐,看著像是不打自招,實際上在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羅織了一團鬼心思。

怎麼辦呢?愛徒這張臉看著實在太天真無邪,簡直讓人沒法懷疑。裴渠道:「徒兒有所不知,那位也是為師的老師,你今後恐怕得改口喚一聲師祖了。」

兩個人心知肚明,知道彼此說的是誰,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等我與娘子們碰過頭再說罷!時辰不早,茶山結社的娘子們都快到了呢!何況我那位老師,尤其愛睡懶覺,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的,現下去找也肯定得吃閉門羹。」

她話音剛落,已是有馬車朝這邊駛來。南山轉過身去,只見馬車上下來幾個戴著垂紗帷帽的青年女子,她立刻轉回頭同裴渠道:「娘子們來了,老師還是先進酒樓候著罷。或者——」她指指山門的方向:「先進寺?」

裴渠沒立即回應她,南山心中數到五,便也不再管他,轉過身就去接迎她的貴客們。要說南山這次來不光是當個雜工,她還肩負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結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還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這大環境之下,當務之急與尋常人家的女子也並無不同。

如果終身不嫁變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個好的。而憑她們的美貌才學與家世,可挑選的餘地總是要大一些。

當下世人以兩事評判男子的人品之高下,一為宦,二則是婚。與仕得為清望官,婚娶則選名家女。故而這些名家女,與清流官職一般,也是眾士子爭相追逐的目標。可娘子們卻並不屑這樣的追捧,她們想要自己選,然後讓媒官去說親。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帶了一堆畫捲兒來給娘子們挑選。她畫畫手藝極好,且與時下流行的畫風還不同,她目的很明確,只求像,至於意境旁的什麼都不管。畫卷不大,且只有個人頭,至於男方的身形高度,則一律寫在了旁邊。

若娘子們對哪位有興趣,她自能一口氣將對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細性格愛好細細報來,容娘子們再作判斷。她早早就籌備妥當,且提前託人將畫卷都運了來,現下就放在這酒樓里。

南山與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師的福。這位老師不是別人,正是九年前便長居白馬寺的觀白居士。

觀白俗名李觀白,他取觀白這個名號純粹是因為——省事。李觀白時年七十又四,是個不折不扣的糟老頭子。住在寺里卻一點也不給清規戒律面子,想喝酒便喝,想吃肉就吃……真是令人頭大。

南山迎完娘子們,四周看看,卻發現已不見了裴渠身影。她猜他應是提前進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來了十八位娘子,這時正在雅間內用著涼飲,她們之所以不急著進寺,是因為今日還有個大角色要來——上遠公主。

上遠乃先帝之幺女,當今聖上之侄,幾乎無人管她。儘管她已二十又七,一直孑然一身。她與茶山結社中這些女子又不一樣,她是鐵了心的要獨身終老。她對養面首沒有興趣,更不覺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駙馬。

雖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遠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上遠曾說,嗤之以鼻是因為他們的確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麼幾分道理。

上遠的狂放以及對男人的不屑,或許是因為心中有更大的抱負。

南山似乎隱約知道那麼一點,可她寧願自己知道的全是假象。

就在娘子們邊用涼飲邊等公主之際,忽來了個公主府內侍,說公主微恙,恐是要晚到,請娘子們自行進寺上香游耍,不必等。於是娘子們便陸陸續續起身,結伴往寺中去了。

自當今聖上執政以來,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馬寺,到如今已佔地近千畝,依邙山臨洛水,朝拜信徒眾多,香火可謂旺極。山門下是三個圓拱門,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三解脫門」。往裡則是東西對稱,以樓閣為中心,庭院為單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齋房、浴房與東司。

香客們絡繹不絕,到了這時辰人也越發多起來。南山私下與崔三娘叮囑了幾句,便離了人群去尋裴渠。她猜裴渠應是去找觀白,於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門,卻無人應答。這時已近午正,按理說觀白也該起了。她轉頭看見一個小沙彌,那小沙彌看到她,竟是認出她來,說道:「居士去釣魚了。」

釣魚?這又是什麼時候養出來的新愛好?南山雙手合十同小沙彌道了聲謝,繼續往後邊走。

芙蕖池中綠油油的荷葉接天連日,在這沒有風的正午,看著像是假造出來的。

她走到橋上東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觀白。恰這時,她耳朵一動,徑直走到橋邊上,倚著橋欄往下探,卻只看到一支尖尖的舟頭。於是她喊道:「師祖快出來罷!佛門清凈之地,釣魚殺生什麼的太罪孽啦!」

「看來我徒孫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釣上魚來她也能聽見,就是有點煩。」

南山聽到這話,便確定這會兒觀白應是與裴渠一起的。觀白往日還稱她徒弟,今日立刻換成徒孫,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裡稍稍咯噔了一下,雖然她知道觀白不會同裴渠亂說什麼,可還是覺得有些不踏實。總之,只要不讓觀白喝酒就行。觀白一喝酒太容易講實話,一下子就會把秘密都倒出來了。

橋底下的師徒二人罔顧橋上的徒孫,繼續等下一條魚上鉤,順便聊聊無趣人生。

南山並不著急,因娘子們進完香還要用齋,下午還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說她有一下午的時間來等橋下的老師和師祖,可這日頭——真是太曬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邊,費盡本事摘了一片大荷葉,往腦門上一頂,坐到橋上繼續等。

又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南山昏昏欲睡地開口問道:「老師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這裡陪師祖一下午么?」一個老頭子到底有什麼好陪的啊!

可她沒等到裴渠回覆,反倒是聽得觀白罵道:「娘子有什麼好偶遇的,徒孫腦子裡現在都想些什麼呢?不懂孝順二字如何寫嗎?多向你老師學一學。」

裴渠道:「老師說的是,徒兒,你去弄點涼飲來。」

還煞有介事地指使起她來了?!

南山頂著那片荷葉不情不願地去寮房要喝的,橋底下的師徒則又能放開了聊。

觀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師。拜我為師學寫字,字卻與我一點也不像的!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幾個意思?」

「老師不如說說為何收了弟子的學生做徒弟。」

「那還用說!天份這麼好的孩子哪能給浪費了!」

「老師原來這般惜才。」當年是誰說「生得聰明有個屁用」的。

「誒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為師的啊,什麼叫我收了你學生做徒弟!」觀白迅速岔開了話題,盯著水面上的浮子一動也不動。

裴渠還要再說話,他則「噓」一聲,迅速拎了魚竿。誒嘿!又來一條小魚。觀白手腳麻利地將魚解下來丟進桶里,放好餌繼續釣魚。

裴渠幾次要開口,都被他用腥氣十足的手給擋了:「你要再說話,我就把手貼你嘴上,愛信不信。」

就這樣等到了南山歸來。

南山將涼飲放進小桶里給他們吊下去,自己則頂著荷葉繼續睡。

知道頂上有個聽力超群的小禽獸,底下師徒二人再無言語交流,就這麼在芙蕖池裡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裝了十來條魚,才收了手。

觀白釣了一下午魚腰酸脖子疼的,命裴渠將舟划到岸邊,師徒二人帶著漁具和戰利品上了岸,往橋那邊一看,只見南山頂了個曬萎的荷葉正靠著欄杆睡覺呢,也不怕一身乾淨襦裙給弄髒咯!

觀白指示道:「去將她喊醒。」

裴渠往橋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葉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卻是動也不動。

裴渠輕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葉邊緣,稍稍掀開,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臉,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頭看她的臉,因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幹得起了一點皮。

他看著覺得渾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將觸未觸時,一直緊閉著眼的南山咕咕開口:「老師的手伸得太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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