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慣犯

裴渠的行李不多不少,南山在伸手之前就估測了從打開到翻完再恢複原樣所需要的時間。

原本一切都在預計當中,可她翻開衣服,卻發現了壓在下面的一本手抄書冊,正是這發現讓她的動作頓了一頓,直接導致時間拖長,以至於裴渠走到門口時,她還做最後的打包工作。

她並不慌張,哪怕翻的時候已經聽到了外面的馬蹄聲。從容鎮定是身為一個優秀媒官所必備的職業素養,裴渠進來時,南山拎著他的行李起身,道:「郎君親自來取行李?」

裴渠目光移到她緊緊攥著包袱的手上,再看向她,回說:「不是。」他站在原地不動:「裴某是想再借宿一晚,或者——」

此時閉坊鼓聲還在不徐不疾響著,裴渠頓了頓,接著道:「今晚便出發,初三早上正好到洛陽,南媒官可要一起?」

南山從善如流:「某原本還愁要如何趕去洛陽,能搭郎君的馬車自然再好不過。只是這會兒恐怕也出不了城了罷?」

裴渠忽取了一隻銀魚袋出來,看得南山眼睛都亮了。南山問道:「咦?郎君如何會有這個?」

三品及以上配金魚袋,三品以下五品及以上配銀魚袋,可裴渠如今分明只是個從八品小官啊,如何會有魚袋呢?

裴渠很是誠實:「不是我的。」

哦,順手牽羊。

他這一順手,導致此時徐妙文在家急得跳腳——魚袋呢?!我的銀魚袋去哪兒了?!

南山這會兒聯想到裴渠包袱里藏著的那本屬於自己的書冊,再看看那魚袋,心說裴君可真是個慣犯吶。若她對他過去不知情的話,可能真要以為他被流放是因為偷了皇帝的東西嘞。

至此,南山也不多問,放下包袱說:「那郎君容我去取下行李。」她說罷迅速回房拿了包袱,又同鳳娘好好囑咐了一番,這才同裴渠一道出了門。

馬車還算寬敞,算是十分奢侈,南山照例往角落裡一窩,摟著行李打算睡覺。這時裴渠卻忽遞了個紙包過去,南山接過來,裡頭正是極新鮮的荔枝。

她小時候是很喜歡吃荔枝的,後來漸漸長大,便對這些曾經喜愛至極的食物沒了興緻。她離家前吃了一隻粽子,並不餓,故而她將紙包重新包好,遞迴給裴渠:「太貴重,郎君還是自己留著吃罷。」

「裴某不搶徒弟吃食,給你了便是你的。」他竟還真是有模有樣地當起師傅來了!南山被他這麼一說,遂毫不客氣地將紙包塞進了行李中。

裴渠見她這般舉動,竟莫名地覺察出一些愉快的情緒。他難得舒展眉頭表露笑意,這時卻毫不吝嗇地笑了一笑,隨後偏頭看向了車窗外。

外面是一片暮景,紅雲連片,綿延至天邊,囂張了一日的太陽也終於戀戀不捨地匿下去大半張臉。晚風徐徐吹進車內,白日里的燥熱也被掃去了不少,南山伸手擋了擋臉,很節制地打了個哈欠,隨後一言不發地揣著包袱扭過頭靠著車窗睡了。

馬車順利出了城,徐妙文的銀魚袋發揮了不可磨滅的特權作用。當然這也等於告訴徐妙文,嘿,你的銀魚袋在裴渠那兒,他借著你的魚袋出城去洛陽了,快去找他算賬。

趕夜路並不是什麼美好體驗,南山卻似乎睡得格外香,一路動也不動,蜷在角落裡像只冬眠了的刺蝟糰子。

雖然共乘一輛馬車,兩人之間卻並非發生傳奇故事裡那樣的橋段,譬如說嬌弱娘子坐著睡覺,不知不覺就將頭靠到了官人肩上;哦,也有說心裡存著鬼心思的官人,故意假寐將頭枕到小娘子肩上的。總之不論是誰枕誰,故事大多殊途同歸——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成就一段美好佳緣。

但兩人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一發不可收拾」的。

這麼過了一天兩夜,就快要到洛陽城時,南山揉揉惺忪睡眼,僵硬的脖子左右轉了轉,幾乎是機械地將手伸進包袱里,掏出一顆荔枝來,迷迷糊糊剝掉殼,將嫩白果子塞進了嘴裡,在舌尖牙齒彼此協助下,她吐出了一顆圓潤亮黑的核。

吃完荔枝,她說:「老師,我要換身衣裳。」

這兩日,裴渠總以師傅自稱,南山則很識相地換了稱呼,一口一個老師,簡直是要將裴渠捧到天上。

裴渠正撐著額頭假寐,聽她說了這一句,很是真誠地睜開眼,讓車夫停了車。他下了車,南山便開始手腳麻利地換衣裳。她原本是穿了袍子,但總不能這副模樣去白馬寺赴宴,就算她在整個宴會中只是個雜工,也是不能這樣隨便的。

她飛快換衣裳的同時,裴渠則站在晨曦中遙看洛陽城。此時城還未醒,天還不熱,別有一番靜謐味道,這龐大城郭中卻住了那麼多的人,尋一個人是很難的。在最熱鬧的南市北市裡,想找一個人更是很難。

他忽回頭看了一下那馬車,繼續等。

南山這時早已換好了衣裳,又取出粉盒勻了臉,沾了些口脂淡淡抹了唇,簡單梳了個發,同外邊道了聲:「好了。」

車夫最先聽到,隨後便喊遠處的裴渠。裴渠轉身往回走,他彎腰進了車內,甫抬頭便瞧見了換好裝的南山。

南山這會兒穿了身交領齊胸襦裙,領口壓得很緊,細長脖子只露了一小截,好像一點也不嫌熱。裴渠注意到她臉上淡淡妝容,回過神重新坐好,才恍恍惚惚意識到身邊坐著的這個並不是個小孩子。

進城後坊內食肆熱鬧起來,往白馬寺的路上,裴渠買了兩塊蒸餅,分了一塊給南山,南山則十分客氣地給了他一半的錢:「總讓老師買吃的,徒兒心中過意不去。」

裴渠沒說什麼,將那銅板收進懷襟中,又聽得南山道:「老師看起來很沒有精神吶。」

裴渠不咸不淡應了一聲:「沒睡好。」他眼底疲色難掩,臉色更是差勁。就算皮相再好,頂著這樣一張的臉去相看娘子,大概是做好了丟分的打算。

南山管不了他,若相看失敗再安排下一個便是,她一點都不著急。

於是她安安心心吃完手裡這塊蒸餅,沒多時,車子便停了。南山正猶豫著要不要將行李一塊兒拿走,裴渠卻道:「擱在車裡罷,有人看顧不會丟。」

於是南山空手跳下車,朝南邊大街走。裴渠讓她邊走邊介紹,她便照做。等意識到已經自顧自說了太多,她忽扭頭看了看走在斜後方的裴渠:「老師?」

裴渠給了一個「繼續」的眼神。

南山遂又接著說了一會兒,行至一酒樓前,她忽頓住步子,又說:「老師歸國後當真沒來過白馬寺?」

「來過。」

南山忍不住在心裡翻個白眼:「那還讓某介紹做什麼?!」

裴渠淡淡說:「你說的聽起來自然不同。」

不知他這語義中是褒還是貶,南山短暫又悄無聲息地悶了一下心中之氣,隨後抬頭指了那酒樓道:「今日茶山結社的娘子便在這裡碰頭,隨後進寺上香,出來恐還是在這裡喝酒。老師不如在這裡候著,某自然會選個合適時機知會崔娘子。哦——」

她又補充了一句:「茶山結社的娘子大多未許人家,老師有瞧見其它合眼緣的,記得同徒兒說一聲,徒兒必定萬死不辭替老師尋到師母。」

她言語里總有一種「老師讓我去死我就去死」的決絕意味,小小年紀就學會這樣的語氣實在是有些可怕。

「徒兒想到的招便是守株待兔?」裴渠似乎很不滿意她這樣的安排。

南山萬萬沒想到他還會表達反對意見,不由愣了一愣:「那還能如何?」趁眾人聚會在酒樓密見是最便捷最隱蔽的相看方式了,師尊請問您還想怎樣?

裴渠不急不慢道:「難得來一趟白馬寺,面朝如此風景秀麗之地,卻連山門也不進,只在外邊這一棟酒樓中死守著,實在有些本末倒置。」

南山聽了這話忍下一口氣平靜回道:「白馬寺想來即可來,看風景哪日都可以,可卻不是哪日都可相看娘子的。」她停了停:「老師這般年紀,不想要娘子么?」

自將稱呼改了之後,南山說話也越發肆無忌憚,真成了一個忠誠傻學生似的,妄圖用言語勸解「執迷不悟」的師尊。

可她的師尊卻仍舊迷途不知返,振振有詞道:「刻意相看不如巧遇,在寺中不期碰見豈不更好?徒兒為何不讓我進白馬寺呢?」

南山確實不想讓他進白馬寺,主要是不想和他一道進白馬寺。

她想了想,十分誠懇道:「老師若真想進去,某必定不會攔的。」她伸手作了個請的動作:「老師往那邊進山門,某則先進酒樓候著娘子們了。」

說完這句,南山一直低著頭,好像面前這尊大佛真走了才能鬆口氣似的。

裴渠身形動了動,往前走了一步。

南山陡然鬆了一口氣。

可裴渠忽又頓住步子,別有意味地說道:「你不是不想讓我進,你是不想與我一起進去。是怕為師帶著你去見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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