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叔公

被稱作裴明府的正是裴渠的上官——萬年縣縣令裴光本。裴光本不過五十多歲,卻已掉光了牙齒,嘴巴癟進去,全是褶子,難看可憐又滑稽。

南山覺得他吃那個甜粽子都很是困難,可他居然還問她要咸粽子吃!咸粽子裡頭那個肉硬邦邦的很難嚼,只怕吃起來更費力。不過南山只顧點頭應下:「好好好,某下回一定帶咸粽子來,只是某明日得去洛陽,恐怕是過不來了。」

「沒事,只要有的吃就行,早一日晚一日不礙事!」裴光本大度地揮揮手,「快回去吧,這日頭毒死了!」

南山轉頭剛要走,卻又頓住步子,她耳朵稍動了動,隨即朝牆那邊看了看,轉過身來同裴光本道:「今日新任縣尉會到罷?」

「是嘞!到這時辰了竟還不來,難道在平康坊耽擱了?哎呀就說這些年輕人見色眼開把持不住,還不如發配個無欲無求的老頭來陪我!」

南山眼珠子轉了一轉,又問:「明府可知新來的縣尉是誰?」

「誰知道呢?不管是誰我都要將他治得死死的,敢去平康坊尋歡我就弄死他。」裴光本轉而嘿嘿一笑,同南山說:「若是個才俊,人品也極好,我便給你牽個線。」

南山連忙擺擺手:「不不不,官家人某高攀不起。」

裴光本不以為意地嗤了一聲:「那幫混小子披張青皮就自以為了不得了,比起你來還差得遠哩!」

南山受不住這表揚,趕緊拜別小老頭走了,卻沒料剛到門口便迎面碰上了裴渠。裴渠手裡正捧著一身「青皮」,壓在上面的布袋裡則應是裝著印綬文書一類。南山瞅瞅他,他看看南山,極其從容地喚了她一聲:「南媒官。」

「哦。」南山竟顯出幾分局促,「竟能在這裡碰見郎君,實在是太有緣啦。」她說著笑起來,瞥了瞥他手上捧著的東西,隨即確認他便是新任的萬年縣縣尉。

南山並不覺得驚訝,也不想與裴渠多說什麼,便匆忙拜別,低了頭就打算跑。可她剛與裴渠擦肩而過,便被裴渠給喊住了:「南媒官能否等一等裴某?」

南山轉頭「誒?」了一聲。

裴渠道:「裴某去見過明府便要回去了,不如一起。」

南山臉上現出難色,回道:「不了罷,某還要抓緊時間去趟周少卿府上呢,就此別過,郎君、哦不,少府再會。」

裴渠似還打算再說些什麼,可南山甫說完便溜了個沒影,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裴渠在原地僵了一會兒,便有小吏催他進去了。

裴光本剛回去翻了兩頁卷宗,便聽得新縣尉到了。裴渠站在門外,此時影子只有短胖一團,可見日頭已到了一日中極盛極毒時。

裴光本合上卷宗,咳了兩聲:「進來。」

裴渠推門進去,只見裴光本面前擺了一堆卷宗,墨剛剛磨好,儼然一副正要處理公務的樣子。裴光本沒讓他坐,他便站著。裴光本抬起頭來將他仔細瞧了瞧:「哎呀,這不是侄孫嘛!」

裴渠於是俯首彎腰拜過:「晚輩見過叔公。」

裴光本哼哼兩聲:「侄孫回來也不同叔公說一聲。」

裴渠回:「晚輩無臉見叔公。」

「你現在倒有臉了?」裴光本指指他,「紅皮換青皮,晉安(裴君爹親)那小子知道兒子這麼出息肯定要氣死了哈哈哈。」他想想,卻又說:「也不一定,晉安老說你不是他親生的,所以不管你,誒呀,你墮落到這地步居然氣不著他!真是討厭!」

裴渠對這位叔公知之甚少,只曉得他一生不得意,中青年時期在邊地碌碌無為,連個合適的女子也娶不到,只有一名胡人侍妾陪了他大半生。

家族幾乎將其淡忘,可他年輕時似乎與裴渠父親有過過節,總是看這個小輩不順眼,恨不得讓他天天吃癟難堪。

其中情委裴渠並不太了解,他只清楚他的上官看他父親不順眼,順帶著,大約也會看他不順眼。

裴光本看了他一會兒,支頤思考半天,道:「你既然到我的轄地來了,便歸我管了,我說一你不能說二,職掌之事要做妥當,也不許提意見。」

「喏。」

裴光本挑挑已經發白的眉毛:「侄孫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裴渠終於直起腰,問道:「叔公與南媒官很熟?」

「很奇怪嘛!」

「據侄孫所知,南媒官住在長安縣,又供職長安官媒衙門,實在與萬年縣搭不上關係。」

「天真!」裴光本道,「配婚令一下,現下官媒衙門哪還分什麼長安萬年,別說京兆府的了,連東都的都全混著來,誰搶到算誰的。咦——」他陡然想起什麼事:「聽說你駁了許多次官媒衙門的面子啊,好人家全給你推掉了呀,你莫不是在等誰罷?!」

「並沒有。」

「沒有?」裴光本一張老臉上滿是「你小子別敷衍我了,我哪能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的瞭然樣,又說:「說與叔公聽聽,叔公也好關照關照你,不至於讓你一輩子連個好婆娘都娶不到。」

「叔公精力有限,關照自己尚有不足,侄孫怎能勞叔公煩神。」裴渠滿臉均是晚輩對長輩的體貼之色,卻是字字都在踩裴光本痛腳——

叔公啊,自己娶不到妻就不要瞎操心旁人了。

裴光本腹誹,小兔崽子和你爹一個德行!他壓下火氣,又說:「咦?你認得南山那丫頭,莫不是因為她也給你說過媒?」

「哦,南媒官是侄孫新收的徒弟。」

「放你娘的狗——」裴光本霍地站起來,將一個「屁」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穩住姿態罵道:「你!也!配!那丫頭什麼不行,還得認你做師傅!」

裴光本膝下無子無女,平日里簡直要將南山當成自家孩子,若不是南山一直不肯鬆口,他早就要收她當閨女了。

裴渠站得挺直,足足高了裴光本一個頭,回答簡直有些不要臉:「侄孫也不知南媒官到底看上了哪一點,許是覺得侄孫皮相太好,遂尋個理由接近。」

裴光本直白地朝他「呸」了一下,卻又比不過這崽子不要臉的氣勢,「咚」地又坐了下來,揉揉撞疼了的尾巴骨接著道:「我不管,你馬上跟她斷了關係,不然我就找御史台的人抓你,舉報你身為縣尉誘拐良家少女。」

裴渠無動於衷。

裴光本警告般地哼哼兩聲:「叔公我御史台有人!御史中丞是我同年!」

「侄孫知道了,這就與南媒官斷了關係。不過——」

裴光本抬頭瞪他。

「她若是糾纏侄孫不放,那侄孫能否去官媒衙門舉報她借公徇私騷擾朝廷命官?」

裴光本尾巴骨還有些疼,他這會兒腦殼也疼,一時間不知道要回這小崽子什麼,但怒氣上來,一時半會兒實在難平,忽然計從心生,打算狠狠罰他一下:「這件事就算了。」

他轉而說道:「縣尉乃親民之官,不可想當然做事,你將萬年縣五十四坊都給我巡個遍,少了一個角落我就到考功郎中那兒去舉報你。」

他說完心中頓時舒暢了不少,哼哼,馬上就是最熱的時節,讓你一整個月在外跑,非得將你晒成黑炭才行,到時候看哪個還瞧得上一個黑黢黢的裴七郎!

裴渠對巡街一事並無異議,只是心中還惦記著五月初三的洛陽白馬寺之約。按說今晚或明早就該啟程,接下來這幾日自然也是巡不了街的。

於是他一展文書,同叔公陳明吏部說可以晚幾日再來,並不違規矩。

在成為一介跑腿縣尉之前,狡猾的裴渠就這樣合法合理地給自己爭取了幾日清閑假期。他深深一拜別,直起腰轉過身,坦坦蕩蕩出了門,全然不顧身後被氣得半死的裴明府。

裴渠回了一趟裴府,見過父親後被留下問了話。他同裴晉安關係並不算太好,父子倆之間透著疏離,連問答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式的。

裴晉安問他「近來有無看得上的娘子」,他回「還沒有」,又問「聖人召見你說了什麼」,他回「未說什麼,遷了官,萬年縣縣尉」,再問「何日上任」,回「初六」,最後問「端午京兆府在曲江設宴,去不去」,回「屆時在洛陽,去不了」。

到此為止。

不相干涉就不會破壞僅存的一點父子感情,互相維持這麼點好感似乎能到你我都死光光。

及至落日時分,本打算喊人去南山那兒去取行李的裴渠忽改了主意,不在府里用晚飯了,反是讓執事套了車,登車走了。

而此時南山卻坐在堂屋前的走廊里對著一堆行李發獃,她好幾次想要解開那行李看看,可理智告訴她不行。

閉坊鼓聲響起來,南山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手終是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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