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得賢之美

朝參至巳時就結束了,臨近五月五,連廊餐也加了粽子。一幫老頭子跪坐在席子上感恩戴德地說完好話,扭頭就開始講光祿寺的壞話——

「哼粽子居然是鹹的!」

「怎麼能沒有棗子和赤豆!」

「沒有糖!」

「光祿寺那幫混小子註定一輩子都吃咸粽子!」

光祿寺對百官的供膳基本得不到好評,光祿寺卿此刻很是淡定地坐著,揮了揮空氣里怨氣重重的口水,低頭吃了一口美味的鹹肉粽子。啊,你們罵我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得乖乖吃完!

身為四品官,有幸得此賜膳的徐妙文此時也忿忿咬了一口咸粽子,氣鼓鼓地想,一定要找機會弄死厚臉皮的光祿寺卿。他正吃著,忽聽到御史曹中丞與太常卿說道:「聽聞裴大夫今日要面見聖人,不知這回又要生出什麼事來吶!」

曹中丞口中的裴大夫,指的正是裴渠。裴渠明經出身,起初不過是個正九品的秘書監校書郎,沒過多久便被破格提為朝散大夫,徹徹底底成了個文散官,官高至五品卻無所事事,再然後他便穿著一身緋衣出了國,一走就是九年。

想當年裴渠在殿試上高中第一,皇帝驚其才華,下令將其答卷抄存在尚書省,以光大國得賢之美。這了不得的榮耀現下還在尚書省存著,十多年來被無數士人觀瞻,可當初那根好苗,卻沒有按照正常軌道好好發展下去,結果現在長成了一株歪樹。

誰知道裴渠變成什麼樣子了呢?聽說還躲在洛陽種菜賣菜哩,真是太有出息啦!

「那傢伙回來了也是繼續做他的散官,誰叫他——」太常卿一張老臉上擠出一個詭秘笑意,終是沒有將話說下去。胳膊肘往外拐的傢伙,如何得君主之信任呢?咎由自取啊,咎由自取。

「曹某倒覺得不盡然,特意召他回來聖上自有安排,恐怕不會繼續做散官咯。」

「賭一把。」

「甜粽子一個。」

「好,你不要賴。」

兩個老匹夫飛快地達成了賭局約定,不情不願地吃完了太常寺的咸粽子。

與此同時,裴渠也不辭辛勞地穿過皇城進了丹鳳門,由宦官領著到了皇帝面前。

暌違已久的宮殿大變了模樣,聽說這九年間一直在修擴,好像要將這宮殿修到外城去似的。

君臣二人對坐良久,均是一言不發。裴渠自然不急,他已是養就了一身的好脾氣,跪坐一天一夜也沒什麼要緊,於是只等著皇帝開口。

「你真的是要悶死朕啊!」皇帝拼不過他,語氣暴躁地打破了這沉默,幾要將桌上鎮紙砸過去:「說句話成不成!」

君臣九年得以重見,氣氛似乎不大對勁。裴渠坐等著他將那鎮紙砸過來,可卻遲遲等不到,於是俯身貼地再次行了個大禮:「回陛下,臣回來了。」

語聲不高不低,不咸不淡。這九年之間,他將自己從明媚善言的少年郎錘鍊成沉默寡言的青年,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好像跟誰都能不動聲色地死磕到底。

「你起來。」

裴渠依言照做。

皇帝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比先前去國離家時竟還要高出一些,可見在番邦小國也能長個子;二十大幾的年紀,臉上還是很乾凈白|嫩,可見那傳聞中貧瘠的破地方很養人;就是脾氣變怪了,可見那鬼地方無人可交際,只能與菜溝通,連人話恐怕也說不利索了。

「你居然沒有死。」皇帝說了見面後的第四句話。

「臣一向命大。」

是!一向命大,流放到那麼個破地方居然長得這麼好,實在是可惡。皇帝咬牙切齒地想著,琢磨以後要怎麼扒他的皮,轉念又平復了心情,涼涼笑了笑:「吃得好么?」

「極好。」

極好?皇帝將按在鎮紙上的手收回,平心靜氣地想了一想,終於進入了正題:「你這身淺緋官服已是舊得不能再舊,趕緊換了罷。」他低頭翻了翻案上條陳,道:「換成青袍,去萬年縣做個縣尉吧。」

三言兩語就將要說的事情宣布結束,實乃言簡意賅界高手。

於是一個五品散官,在這寥寥幾句話之後,品級一落千丈,成了從八品下的京縣尉。

照理說,十多年前選任校書郎,若按部就班地往上走,第二任官恐怕也就是個縣尉,可從他選任校書郎至今已有十年時間,眼下讓他去做縣尉,擺明了就是將這九年時光全部抹去,讓他從頭開始。

皇帝說完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可裴渠就跟個已故之人似的,什麼表情也沒有。末了又行了個大禮:「謝陛下。」

皇帝被他氣得不輕,放出了言簡意賅界的大招:「滾。」

裴渠恭恭敬敬退下,至廊外立刻有個內官迎上來,同他囑咐了一些遷官細節,這才領著他出了宮門。

日頭極好,裴渠剛出丹鳳門,便見一輛馬車遙遙停著,正是素來對他不離不棄的好友徐妙文的車。

徐妙文這時正躺在車裡睡覺,扇子擋了臉,活像具屍體。車夫忽然回頭喊他:「七郎出來了,出來了!」

徐妙文呼出一口氣,差點要將那扇子吹到旁邊去。他霍地坐正,將帘子撩開大半,笑得比余月牡丹還燦爛:「哎喲,裴大夫竟活著回來了!」

裴渠面無表情走過去,坐上車後,徐妙文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後以拇指食指捻了捻他的淺緋官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簇新的緋色官服,說:「哎,感覺真好。」

徐妙文乃裴渠同輩,小時候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徐妙文什麼都要與他比,可偏偏怎麼也比不過,沒想到一腳踏入仕途,卻一路飛升,速度快得驚人,導致周圍一群服紫服緋的老匹夫看了他就來氣——

真想撕了那張青春逼人的臉啊!

徐妙文如今乃正四品少卿,裴渠不過一介從五品下的散官,哦不,是從八品下的京縣尉。故而徐妙文此時心中體會,真比吃了一缸新鮮荔枝還要爽,令人十分地想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

顯見他是提前知道裴渠會被貶去做縣尉的,雖然他極討厭吏部曹侍郎,又恨他兒子奪走自己表妹,可耐不住曹侍郎喜歡他啊。

曹侍郎總將徐妙文當作忘年知己,且又是個大嘴巴子,許多話都留不住,昨日更是將這等「機密要事」泄露給了徐妙文,樂得徐妙文一晚上都沒睡著。

他決定暫時原諒曹侍郎兒子的奪表妹之仇。

裴渠端端正正坐著,見他笑得忘了形,偏頭淡瞥一眼,伸手略有些嫌棄地扶正他東倒西歪的身體:「妙文兄今日不去公廨?」

徐妙文正開心著,才不想這會兒就去大理寺,於是回道:「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陪你去吏部走一趟。」

他說到做到,態度之堅決完全不容推拒。於是他像領著後輩一樣將裴渠帶去了吏部衙門,利索辦好了手續,將縣尉銅印環紐黃綬官袍等等交到了他手上,這才心滿意足地登上了車。

「雲起,按說你今日不去萬年縣縣廨也沒什麼要緊,但我建議你還是去看一看。正好,我回衙門路上可捎帶你一段。」

灼人日光狡猾地穿過帘子縫隙照進車內,徐妙文眯了眯眼,從喪心病狂的喜悅中醒了過來,一本正經說道:「這安排對你而言說虧並不虧,縣尉一職雖困於卑務,卻最接地氣,何況萬年縣更是京兆府中顯貴棲身之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萬年縣縣令,也就是你將來的主官,很快就要滾回去養老了。我猜想,你大約要與他和平共處個半年時間,那老頭簡直有意思極了,你會過得很愉快的。」

裴渠一走這麼多年,朝中人事變動他的確知之甚少,甚至連如今萬年縣縣令是誰也不知道。

但徐妙文所述他卻是清楚,京縣尉一職對於初回朝廷的他而言,或許是個不錯的開始。

京兆府分為東西兩縣管理,一為長安縣,治宣陽坊,領朱雀大街東五十四坊;而另一個即是裴渠即將走馬上任的地方,曰萬年縣,治長壽坊,領朱雀大街西五十四坊;兩縣均為天子腳下赤縣,地理位置十分顯要,也是士人歷來喜歡爭搶的第二任官的好去處。

「哎呀往後可要稱你一聲裴少府啦!」徐妙文樂悠悠說著,又接著道:「還有還有,萬年縣縣廨離平康坊實在太近,往後辦公累了還能去……」

裴渠瞥了他一眼,徐妙文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嘴。

一介曠男不想去那風流藪澤之地,也太虛偽了吧,又或者是根本不行?

他忽覺得有些無聊,靠著車窗子想了想,腦子裡忽冒出來一件事,遂嚷嚷道:「我發覺我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怎麼?」

「你那愛徒啊!」徐妙文忽來了興緻,坐正了道:「我初衷本是讓她稍微幫幫你,可沒想到你如今卻去當了縣尉。你想啊,縣尉之職掌,案察奸究,徵調經役,要掌握人口戶籍,還要精通律例,這樣看來那破丫頭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啊。」

裴渠沒有說話。

車子噠噠噠地過了崇仁坊,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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