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速之客

雨來得很急,裴渠與徐妙文匆忙折回車內,頭臉上已有些雨水。南山還是老樣子坐著,這時候忽伸手遞了塊乾淨帕子過去。

徐妙文方才摸了屍體,正要擦一擦,不計前嫌去接帕子的時候南山忽然手往另一側移了移。徐妙文愣了一下,嚷道:「不是給我的嗎?!我都沒有嫌棄你,你竟……」

「某隻有一塊帕子。」南山言簡意賅,看向裴渠道:「不該先給將來的老師嗎?」

徐妙文冷哼一聲,不愧媒官出身,真是拍得一手好馬屁。他偏過頭:「雲起,你且用你徒兒的帕子,你的帕子便歸我了。」說著微微一側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將手伸進了裴渠袖子里,本以為能精準無誤摸到帕子,結果卻摸出一張折好的熟宣紙來。

「咦?」徐妙文抽出那張熟宣紙,很有先見之明地舉高了道:「哈哈又被我逮著了!莫不是又同上回一樣,有貌美小娘子書信給你?」

裴渠伸出手,示意他還回來,徐妙文作死地一側身,麻利地打開來,一看內容卻愣了愣:「這不是小雅白駒里的嘛!莫名其妙寫這麼一句,還非得揣在袖袋裡當個寶貝,老實交代,是哪個寫的?」

角落裡的南山陡想起之前在裴渠書房中練筆用的那張紙,咦?不是說讓她練練紙筆,如何又特意收起來了?

南山狐疑地看看裴渠,裴渠卻是一臉再尋常不過的鎮定,反倒一言不發接過了她手中帕子,動作仔細地擦了臉。

那邊徐妙文未得回應,卻是琢磨起上頭的字來,他眯了眼道:「雲起啊,這位與觀白居士認得么?」

南山一怔,那邊裴渠已是毫不猶豫將她賣了:「妙文兄若想知道,直接問南媒官即可。」

徐妙文忽地一挑眉,審犯人般地看向南山:「這字是你寫的?」

南山老實點頭。

「你臨過觀白居士的帖子?」觀白居士的帖子極難求,小門小戶家的孩子怎麼能求得到觀白的帖子呢?蹊蹺!

南山坦坦蕩蕩回道:「某不僅臨過,還受過居士指點。可惜某資質太差,只學了些皮毛。」

「不可能!」徐妙文不知求了多久,觀白那老頭子睬都不睬他一眼,這破丫頭怎麼能得觀白指點呢?!荒謬!徐妙文伸指隔空點點她:「你這個大話精。」

南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老老實實坐著,一臉無奈回道:「某說的是實話,少卿若不信,去問問居士就是了。」

裴渠聞他二人鬥嘴,竟是淡笑了笑,從氣呼呼的徐妙文手中拿回那張熟宣,重新疊好收進了袖袋中。

南山瞥見他這難得笑容,心中猛地一跳,竟覺得那唇角弧度溫暖至極。她連忙拍拍腦門,似要將自己敲醒,又迅速轉移話題問道:「方才坊門口可是真死了人?」

因突然下雨的緣故,外邊看熱鬧的人群忽地都散了,只剩武侯鋪的人守著那屍體。馬車噠噠噠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裴渠撩開車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放下,緩緩道:「妙文兄,依裴某看,那人也並不一定是死於他人手。」

徐妙文想了想:「正面襲擊直扎心臟的確很難,且他衣裳確實幹凈,若無其他博斗外傷,則更是奇怪。」他說話間抬袖擦了擦雨水,若有所思道:「不過既然是內衛的人,這件事便沒有我們插手的份,想也白想。」

「如今已到了這程度?」

徐妙文冷笑:「內衛的事,外朝哪裡敢說一個字?從來如此,眼下關係更緊張罷了。死在內衛手裡的台省官還少嗎?三四品,只要抓住把柄說殺就殺,回圜餘地也沒有。」他說著說著,最後給出了極具諷意的三個字:「笑面虎。」

裴渠忽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小心說話。徐妙文卻回:「我未做虧心事也無反意,堂堂正正做官做事,問心無愧。」

南山打了個噴嚏。

她昨晚泡水受了寒涼,早上起來鼻子都有些囔囔的。熱傷風難好,裴渠聞得噴嚏聲忽然轉頭看她,心中想的是,早知應讓廚舍給備一碗薑湯。

雨聲嘩嘩嘩,似下得很是暢快,南山卻愁沒有帶傘。遠山眉上染了些氤氳惆悵,眼角微垂,不復之前的精神氣,紗羅襆頭下的一張臉白凈得有些虛假,好像伸過手去觸碰就會消失。裴渠看著她側臉竟有些走神,他第一眼看到她時,的確覺得有些記憶被重新喚起,可再細究,卻發現一丁點也不像。

「雲起,你下月初一就要進宮了罷?」徐妙文一句話將他拽回,裴渠敷衍地應了一聲:「是。」

「那你豈不是趕得很?初一到長安進宮面聖,初三又要回洛陽白馬寺相看崔娘子,照我說,不如以你家姑母的名義邀崔娘子到府上一會,名正言順,也沒人會說什麼。」

裴渠搖了搖頭。

南山忽道:「某就在這裡下車罷,多謝郎君捎帶這一段。」

裴渠未再留她,喊車停下,竟是先拿了傘下去了。他撐了傘等南山下來,雨還是嘩嘩往下倒,南山在他面前站定,足足矮了一個頭。隔著雨聲,裴渠低頭同她道:「南媒官一路小心,後會有期。」

南山沒抬頭看他的臉,視線中只剩他青灰衣裳,耳中傳來的聲音被放大了好些倍,聽得她有些心神不寧。轉眼間,裴渠忽握了她的手腕,讓她自己去握那把傘:「傘你拿著罷,洛陽這時節天氣變得快,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儘管隔著衣料,南山卻覺得有些燙手,趕緊握緊了那傘柄,接連謝道:「郎君當真好人,某這就告辭了。」

裴渠鬆了手,她慌急慌忙提著行李腳步飛快地走了。

視野被這雨淋得有些模糊,裴渠想起來,九年前他離開長安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愁雲慘淡,不知歸期是哪天。

倘若當年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如今或許早已娶妻生子,仕途上大約也能做到御史台官或郎中了。

徐妙文忽撩開帘子喊道:「雲起你作死呀!送徒兒下車已是仁至義盡了,你還要目送她消失嗎?」他強調了一下:「雨下得這麼大!」

裴渠回了神,重新坐回車內,卻吩咐石慶駕車回府。

「咦?」徐妙文一愣,「你不是要出門辦事嗎?如何這又回去了?」

裴渠不急不忙用帕子擦乾臉上雨水,敷衍回道:「既然下了雨,也沒興緻出去了。」

徐妙文冷哼一聲:「你該不會是特意送那丫頭一程罷?」他說著言語中有些酸溜溜的:「早知道便不給你牽這個線了,我如今真是越發討厭她了,我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你素來如此。」裴渠話語也直白了起來,他自另一隻袖袋中取了一卷帖子遞給他:「你要的帖子。」

「啊呀,太好了!」徐妙文高興接過觀白的帖子,轉瞬又想到南山那張欠撕的臉,忽說道:「我還不是很放心,我要再細查一查她的來歷。」

裴渠輕蹙了眉頭:「先前查過?」

「那是自然,若她有大問題,我也不會多嘴同你說了。」徐妙文接著道,「河東南氏,祖父曾是流外官,爹是個敗家子,母親是長安尋常商戶家女子,據說品貌皆是不錯,只是死得早。她眼下與乳母一道住,那乳母如今瞎了,她更是百般照顧很是孝順,又與街坊鄰里處得極好,一路問過去全是誇讚之辭,同一個坊里想娶她回去的小屁孩不在少數。」

徐妙文頓了頓:「按說是沒什麼好懷疑的,但今日她卻說與觀白有些交情,此事很蹊蹺啊。你與觀白相熟,倒不如問一問他,許可從中摸出些線索來。」

裴渠點點頭。

徐妙文打了個哈欠,昨夜他被一群下作的洛陽蚊子嗡嗡嗡地糾纏了一夜,就沒睡個囫圇覺,這會兒困了便自然而然挪了個舒服的位置睡了。

南山辦完洛陽的事,火急火燎趕回長安已是余月最後一天,坊間瀰漫著粽葉清香,滿滿是盛夏將至的氣息。

她未及回家便先去了趟崔宅,三娘不在家中,崔校書倒是揪著個弘文館士子在家下棋,老傢伙與學生一來一往斗得很是熱鬧,看到南山來了,喜上眉梢:「南媒官又來與我家三娘說親啦?」

南山早年間常問崔校書借書看,兩人也算是相熟。崔老頭做了一輩子的校書郎,旁人看著覺得沒出息,他倒樂在其中,抄書編書很是自得。

南山在棋盤旁的席子上跪坐下來,知了聲響個不停,空氣里的粽葉香讓人不由遐想粽子的美味。上回感受到那親切的美味還是什麼時候呢?十年前?十一年前?總之,是很久前的事了罷。

她深吸一口氣,崔老頭說:「粽子快煮好哩,吃一個再走罷。」

南山搖搖頭,將封好的信取出來放在一旁:「有人想與三娘相上一面,特意讓某轉交這個,等三娘回來給她罷。」她四下看看:「三娘今日做什麼去了?」

崔老頭道:「又去城郊啦,她們那群小丫頭,只會遊玩作樂沒個正形,哪像你這般懂事。」

「老師又賴皮!」對面的年輕士子毫不留情地戳他麵皮。

「哎呀哎呀,我老啦,你就不能讓讓我。」崔老頭繼續耍賴皮,不肯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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