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澡盆

南山捧著畫卷進中堂時,徐妙文的話題剛從她身上轉去了別處。於是南山一進門,便聽得徐妙文興緻勃勃與裴渠道:「雲起啊我得了個新奇的澡盆,已是喊人送來了,下午便到,請你洗澡啊。」

眼下風潮,請人吃飯喝酒實在算不得什麼,請人洗澡才顯得感情真且又實在。南山對這種「真感情」的赤.裸裸表達恍若未聞,進去後目不斜視,只將畫卷依次排開,末了在他二人對面跪坐下,低頭撫平袍子,正打算講說一番,卻沒料剛抬頭,便被徐妙文搶了先機。

徐妙文瞥了瞥那些,忽指了其中一幅道:「雲起最是喜歡這樣,將開未開,含蓄萬分卻又有說不出的別緻韻味,不到十七歲罷!」他還作死地補了一句:「啊,和我的喜好是一樣的變態。」

南山想裴君實在可憐,府上一群人忙著抹黑他也就算了,連同舊友也要頻頻補刀,說得他好似專門垂涎小丫頭卻又求而不得的痴漢。

當事人這會兒卻是一臉鎮定,恍若已練就刀槍不入的本事,就是不知心眼到底是大是小,會不會秋後算賬了。

縱使外邊評價都說裴君涵養不錯,但南山並不覺得裴渠會是個好脾氣的人。

南山不論從哪幅開說都是一樣,故而順著徐妙文指的那幅先說了:「這位是弘文館崔校書家三娘,剛及十八歲,家世雖算不得十分顯赫,品貌卻是極難求,說起來,七郎應當認得她。」

徐妙文「哦?」了一聲,隨即又恍然大悟:「哎呀是崔老頭那小女兒,雲起還給這個丫頭讀過書!」說完又「嘖嘖嘖」三聲,續道:「十幾歲時便對著個幾歲的奶娃子獻殷勤,定是居心不良,雲起你在變態上簡直高我幾個段數啊!」

言罷迅速瞥向南山,語氣又別有意味:「你如何連他們從小就勾結上這件事都曉得?區區一個媒官,知道得這麼多還真是有點兒可惡啊!」

南山覺得妙文簡直煩死,他可能不是蛇妖,而是只碎嘴子鳥妖,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特別討厭。

她學徐妙文迅速翻了個不明顯的白眼,心平氣和解釋道:「南某一介媒官,當然要盡到本分。該探聽的探聽一下,總還未到出格的程度。某隻知郎君弘文館出身,必定認得崔校書,又聞得崔校書十幾年前常將三娘帶去弘文館,而當時弘文館士子幾乎都認得三娘,郎君恐也不會例外。」她頓了頓,迅速撇清自己:「郎君給崔三娘讀過書這等私隱之事,是少卿自己說出來的,某可沒說。」

撕了她的嘴——徐妙文心裡惡毒地想著,臉上卻還是懶洋洋的。

對面的南山這時卻趁熱打鐵:「既然郎君與崔娘子早有淵源,那也是極難得的緣分,郎君不如考慮一番?」

裴渠沒著急回答,徐妙文卻別有意味地瞥著他道:「南媒官打算配個九品小吏家的女兒給你,覺得如何啊?」

裴渠定定坐著,作深思狀,好像有本事能在這兒枯燥地坐上一天。

徐妙文見他從頭至尾連個屁都不放,隨手卷了卷了一幅畫就要朝他的頭打過去,可那畫卷還沒碰著裴渠的頭髮絲便穩穩懸在了半空,只因裴渠開金口說了一句「如果徐兄還打算要那張字帖」。

徐妙文前陣子找他幫忙求了觀白居士的字帖,來時一想到字帖即將到手便高興得不得了,可這下他受了威脅,只好收了手,針尖重新指向了矮几對面的南山:「崔三娘自小死了母親,家中窮得連個奶娘都請不起,小時候便跟著崔校書東奔西跑。這樣人家的女兒,竟還品貌不錯?恐是連禮數都學不周全罷。南媒官拿來說給裴家做媳,莫不是故意砸臉面?」

徐妙文之前還有點君子模樣,說到這話時已頗有些不要風度的意思,同深宅里閨怨深重的正房夫人似的。

南山不卑不亢:「少卿與七郎之間情誼之深重,南某今日得見,很是開眼。只是不知七郎婚娶一事,是不是還要徐少卿首肯才行?若是這樣,那南某下回與裴府長輩商量前還得先同徐少卿說道說道?」

徐妙文想抽她兩個嘴巴子。

南山讓徐妙文閉了嘴,又看向裴渠道:「若郎君對崔三娘並不反感,倒不如尋個合適時機相看相看,品貌自會一目了然。」她細察裴渠的反應,又及時補充了一句:「茶山結社下月月初在白馬寺有一聚,崔娘子屆時也會來,某或許能讓郎君與娘子見上一面。」

所謂茶山結社,是兩京有名的女子結社,女子們一起吃飯喝酒、掌燈念佛、一起遊玩,自得其樂,謝絕一切男子參與。

茶山結社之所以這般硬氣囂張,大抵因為領頭的是位得勢公主。

每每游宴,茶山結社的帷帳外總是簇滿了人,一個個都往裡擠,恨不得能看穿那帷帳,耳朵豎得高高,妄圖聽清佳人們的談笑聲。

此結社的名氣在兩京幾乎人盡皆知,便有許多女子想擠破頭進這結社。可茶山結社哪裡是凡夫俗子待的地方,若為人長相沒有可圈可點之處,是斷然不會被接收的。崔娘子能在其中佔一席之地,只怕也不是個凡輩。

南山也在這結社中待著,不過,她是個臨時跑腿的雜工。

有些娘子幾步成詩,一口氣說完,多數人都記不下來,有時甚至連作詩者自己都會一時激動而忘記,不過南山聽一遍便能心領神會,之後提筆無誤記下。

除此之外她還難得謙恭識趣,錄詩之餘,還不忘在合適的時候起身給娘子們斟酒。

得到的酬勞往往是一些絹布或是上好的婺州赤松澗米,有時還會有餳吃。

小門小戶,養家糊口,理所應當。

此時,裴渠伸手將那幅畫拿過來,低著頭一絲不苟地卷好,再然後竟是收下了!

事實上他很有興緻聽南山將所有的畫卷一一說完,如徐妙文所言,這個媒官的確不簡單。妙文不過隨便一指,她便鋪好了路讓人走。崔娘子並不是她特別準備的一位,所有被帶到這裡的畫卷,都自有她的一套思路。不論妙文方才指的是哪一個,她都有走下去的辦法。

似乎可堪大用,但裴渠看不透她。

聰明的確是聰明,卻聰明得別有用心。

南山施施然起了身,低頭彎腰:「既然郎君收下了,那下月初三,某在白馬寺候著郎君。」

「好。」裴渠全無異議地接受了她這個提議,隨後只見南山麻利有序地收好桌上畫卷,再次躬身施禮出去了。

徐妙文陡然笑出聲:「雲起,你等著,我總有一天要撕碎她的臉。」

典獄出身的徐妙文,對南山的笑臉感到十分不爽,那笑臉明明溫和友善,卻看得人心中發慌。他若是個妖怪,那南山就是個身量還未長足的人精。當下看在南山渾身本事的份上,他決心要忍一忍,可心裡卻想等哪天將南山給使盡了,便要撕碎她的嘴臉解恨。

「可以。」裴渠說著也起了身,「假若徐兄不打算吃清風飯了。」

所謂清風飯,乃是消夏良品,因做起來略是麻煩故而很少能吃到。水晶飯加龍精粉與龍腦末拌過,再加酪漿調好,垂下冰池或井中,冷透了才可食用。

此時雖未到盛夏,但太陽卻仍是過分惡毒了些,吃些涼涼的才爽快。徐妙文來時便琢磨著裴渠會預備什麼好吃的給他,沒料這廝竟準備了清風飯!

一物降一物。

徐妙文薄唇一撇,惡狠狠地在心裡罵了他一句,卻又為一碗飯折了腰,不得不恢複了一張笑臉。

直到此時,站在走廊里的南山才悄無聲息地邁開腿走了。

及至下午,府中迎來了一隻大澡盆。

徐妙文炫耀似的將府里上上下下都喊來看澡盆,他瞅瞅剛乾完農活的裴渠:「你真是好臟。」快自己跳進去洗洗吧。

結果裴渠沒理他,徑直去後邊洗手去了。

一眾人等都在大澡盆邊上站著,徐妙文一雙風目掃了一圈:「南媒官呢?」

管事小老頭答:「南媒官出去了。」

「出去了?」徐妙文反問一聲,隨後為南山感到惋惜,這麼厲害新奇古怪的一隻澡盆,這個丫頭片子真是沒有眼福,隨她去了!

徐妙文跑去將洗完手的裴渠拽回來,站定後命人往裡注熱水。平白無奇的澡盆里竟然漸漸現出了紋路,細看竟是一隻怪物,且還會動!管事小老頭驚得瞪大了眼,石慶也是覺著自己眼花,唯有徐妙文嘴裡哼哼唧唧,一副「看我帶來的澡盆是不是很厲害」的得意樣。

他扭頭看裴渠:「這很厲害啊是不是?!」

裴渠看了半天,開金口總結:「癲病。」

「誒?」徐妙文回過神陡然嚷道,「喂喂喂雲起啊做人不能這般沒良心,我哪裡得罪你了你罵我——」

裴渠指指那澡盆里似乎還在動的紋路:「說的是它。」

徐妙文閉了嘴,府里一眾人都帶著一種很爽的表情微妙地抿住了嘴,一致得出了結論——徐少卿妄圖討好七郎未果反被嫌棄,不愧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

儘管如此,最終這巨大又古怪的澡盆還是囂張跋扈地入駐了七郎卧房,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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