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義

此時日頭西下,閉市的八百下鼓聲忽慢悠悠響了一聲,還剩七百九十九下,催促著人們離開。

裴渠的青灰衣衫看起來毫不起眼,似已穿了許久卻又不失清爽雅緻,儘管和兩筐菜溷了一整個下午,此時卻也乾乾淨淨,半點塵土氣也無。

南山見他遲遲不答,低下頭再看他的手,那手當下正抓著一個布袋子,指節修長有力,指甲也修剪得圓潤乾淨。

她傻乎乎地看得有些愣,閉市鼓聲又響了一下,將她神智悉數拽回。

這才聽得裴渠答道:「正是裴某,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南山於是仰起臉回道:「某是長安官媒衙門九品媒官南山,聞得郎君不在乎身家背景,只求一有緣人,故而前來想與郎君商議一番。」

裴渠神色溫和疏淡,說不上排斥也談不上歡迎,只道:「裴某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何時說過?是了,文人都愛揪字眼兒,哪怕心裡是這個意思,只要沒一字一句開口如此說過,便能不算是他說的。

一句話堵得南山不知說什麼好。她原本伶俐的口舌今日發揮起作用來卻總是不順當,大約是離了長安地界,到了洛陽便水土不服了?

鼓聲在兩人話音話落間不斷響起,像催命符似的討厭,卻成了南山轉移話題的好理由。她道:「眼下將要閉市,郎君不如邊走邊談?」

裴渠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故拎著那裝了剩菜的布袋子,同南山一道往西走。路上儘是匆匆趕路的商販,唯他二人走得悠閑。暮光將人影拖了老長,蟬鳴聲委頓了下去,槐柳隨風招搖,南山忽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她低頭揉揉鼻子,道了句:「見諒。」

裴渠看了眼她側臉,卻又轉回頭,淡聲問道:「南媒官這般年輕,如何會做媒官呢?」

「家中有親戚便是做這個,我覺著好玩,便跟著做了。」她說得輕輕鬆鬆,姿態是十足的小孩口氣,正符合她十七八歲的年紀,連稱呼上也都隨意了起來。

這年頭想做媒官並不難,背景乾淨,有人引薦,背得下戶婚,通得了人情,再有些其他小本事則更好。

媒官媒官,雖也和「官」字沾邊兒,卻並非正兒八經的官。哪怕朝廷開恩給了衙門,甚至還給賜了品級,但那品級也不過聽著唬人,比起這些正經官家人來,一文不值。

裴渠注意到她說話間措辭語氣的變化,微垂了眼帘又問:「爹娘也同意么?」

「爹娘已不在了,我如今同乳娘一起住,乳娘並無意見。」南山下意識地說完這些,才意識自己到對裴渠而言不過是剛見了面的陌生人,許多話並沒有必要說得太明白。

她及時住了嘴,正要反問裴渠一些事時,裴渠卻道:「南媒官從長安趕來,今晚打算在哪裡落腳?」

說話間兩人已拐進第三街,眼見著就要到歸德坊。此時日頭已隱去了小半張臉,閉坊的鼓聲也響了起來,坊卒千篇一律地一下下敲著鼓,催促著路人趕緊回家。

南山又恢複了先前的生疏姿態,回道:「某在歸德坊中尋一客棧住下便是,郎君趕緊回去罷,明日某再登門拜訪。」

「坊中原是有間館舍,如今卻關了。」裴渠語聲溫溫和和,給出的事實卻是一盆冷水。

坊門將鎖,夜禁後不得出坊,不然得作犯夜處置。

南山於是頓住步子,臉上微微起了難色:「那……」

裴渠似能看穿她心中一點鬼心思,忽然極順她心意一般,說道:「南媒官若不嫌棄,裴某教府中管事收拾出一間客房來,你住下便是。」

南山從善如流,也不推拒,客客氣氣說:「叨擾了。」

裴渠帶著南山進了府,迎面便撞見今日中午南山遇見的那位挑擔大哥,南山一問才知這大哥乃是裴渠的一名長隨,喚作石慶,已跟了裴渠多年。

石慶纏住南山「敘舊」,那邊裴渠卻是先行一步去換衣裳了。

待裴渠走後,石慶才道:「我帶南媒官去挑屋子,可好?」

南山將包袱換了個手提著,點點頭,跟他往裡去。此時夜幕低垂,坊中鼓聲已盡,檐下燈籠閃著微光,廊屋過道中抹得是一派潔凈。石慶驟然停住步子,轉過身來:「我家郎君極愛乾淨,南媒官記得到廊屋要脫鞋。」

南山二話沒說將鞋脫了,只穿著白足袋便跟著他往裡去。

南山走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石慶覺著後面跟了只鬼一般,陰惻惻的,不由脖子一縮,扭過頭看了她一眼。他想起南山白日里避開從天而降的沐發水時那敏捷的反應,竟覺得這小小媒官大有來頭。

南山很識相,挑了間極狹小的屋子,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一張靠角落放置的寢床,沒有帳子,床上的藺草席似乎剛洗刷曝晒過,味道乾乾淨淨。

石慶說:「南媒官不必客氣,若需要什麼儘管問我要便是。」他話音剛落便走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撞上了換好衣裳的裴渠。

「哎呀!」石慶站定,又小聲說道:「七郎可覺著這位小媒官有些可疑?」

裴渠卻叮囑他:「勿要多嘴。」

石慶將這話題擱在一旁,又道:「徐少卿說是要到洛陽來,卻又不知是什麼時候,可要提前收拾間客房出來?」

「好。」

石慶得了話便轉頭去忙活,裴渠卻是徑直穿過了走廊,在廊屋過道盡頭看到了南山的一雙鞋。姑娘家的鞋尺寸並不可觀,一路風塵僕僕趕來,鞋面也不能說乾淨。

裴渠低頭看了會兒那鞋,猶豫了半天,竟俯身將其拎了起來。

而此時南山正在屋內整理她那十幾卷美人圖,天下人各有長相,若非要講求一個緣分,那眼緣大約排在第一位。而樣貌好一些的,在這件事上興許能獲得更多優待。故而她帶了一堆,畫的全是美人兒,只願裴七郎有相看得上的。

但說實話,對於說成裴家這門親事,南山並沒未抱有太大指望,因她原本就不是揣著必勝的決心來的。她口舌雖還算伶俐,卻絕沒有到厲害的地步,何況對方還是不好遊說的裴家人。

再者說,一個男子至二十七八仍舊未婚,想必自有打算,旁人的干預其實大多都是無用功。

南山將東西整理好,走出房間,在走廊里身心舒展地伸了個懶腰。暮色四合,很是靜謐,院中是難得的好景緻。然她卻忽地彎下腰,兩手迅速一合,「啪」地一聲,一隻被拍扁的蚊子老老實實貼在她手心裡。

南山靠近了吹了吹,想要吹走附著在手心裡的蚊子屍體,此時卻忽有一雙鞋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潔凈地板上。

南山登時有些愣,她覺得這情形有些似曾相識,竟無端地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直起身再抬起頭,便看到暮色中裴渠的一張臉。

「鞋不要亂放。」他言簡意賅,「該用飯了。」

南山的肚子空空如也,但她一星半點進食的慾望也沒有。手腳麻利地套上鞋子,麻木地跟著裴渠一路到了中堂,她只見其中擺了矮几,上有饆饠、胡麻粥、蒸菠薐菜、煮萵苣,甚至還有簡單炒過的菌菇。

看來裴渠確實節儉,賣剩下的菜拿回來迅速燒了當作晚飯,全不浪費。

南山在下席坐了,待裴渠開動後,這才動了筷子。她心底里當裴渠是個小氣鬼,一口饆饠咬下去發現是櫻桃餡兒還愣了愣。

櫻桃如荔枝一般,在兩京之地可是格外稀罕名貴的呀!

雖高熱烹制過,那櫻桃卻還是原先的鮮嫩顏色,看著極是誘人,但南山剛剛亮起來的眸光卻倏忽又黯了下去。她將那櫻桃饆饠吃了,喝了一碗胡麻粥,又吃完菠薐菜和萵苣,最後毫無節制地將一碟子菌菇倒進了胃裡。

碟子吃得乾乾淨淨,肚皮如願以償地鼓了起來,她忍著不打嗝,一雙水亮的眸子轉了轉,目光在這並不十分亮堂的屋子裡打量了一番,正巧撞見裴渠看過來的目光。裴渠也只是一淡瞥,隨即又低了頭吃粥。

南山覺得自己等了許久,才等到裴渠將這頓飯吃完,她腿都要跪麻了。待裴渠起了身,她也從墊子上站起來,甚至不落痕迹地迅速揉了一下小腿。

裴渠先出了門,南山緊隨其後。裴渠道:「今晚夜色很好。」

君子總說些沒頭沒尾的話。

南山看一眼又細又彎不起眼的月亮,心想也不過如此,實在算不上是好夜色。

她因走在裴渠後面,故而也沒那麼拘謹,連走路姿態都不免隨意了些。她壯著膽子忽問道:「郎君為何這年紀還未婚娶呢?」

裴渠輕鬆卻又認真地答她:「裴某又為何一定要婚娶呢?」

「因到年紀……」南山話還沒說完就及時止住了。到年紀便要成親生子,這似乎是很順理成章的道理,但單單這個理由卻似乎並不能站得住腳。

這話題實在有得聊,細想其實又沒什麼好聊,南山自覺閉了嘴,前面的裴渠卻停住了步子。

「南媒官穿男裝看起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年紀這樣小,當真清楚男女婚姻的要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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