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和廁鬼結拜啊!
王子舟大呼「才不要」,最後還是被曼雲提溜到了陳塢跟前。他對陳塢仍然沒有好臉色,公事公辦地說:「通報一下,我們是即將要結拜的關係。」然後撇下他們兩個說道:「我回醫院了。」
曼雲一走,空氣都凝固了。
宿舍還是沒開燈,王子舟知道叢集性頭痛發作時會畏光,於是問他:「你頭痛好些了嗎?」
「好些了。」他說。
他換了一件短袖,頭髮也吹乾了。
王子舟又聞到了愛媛柑橘的香氣。
我和曼雲在天台被夷魍窺伺著,你居然去洗了頭,換了衣服,你可真是置身事外的辛德瑞拉啊——有些羨慕,又有些擔心。
搖搖欲墜。
王子舟看到了那隻漂浮在半空的杯子。
上次落荒而逃後,她就再沒和他說過話。本來預想著回來攤牌,誰知道又碰上這樣的事,所有的計畫都打亂了,旅途中好不容易積攢起來那份孤勇,也在這個夜晚被徹底衝散了。
「很荒唐吧?」她說,「結拜這件事。」
「不會。」他說,「曼雲不是那種四處結交朋友的人。當然,你也可以覺得他是一時腦熱,不予理會。但這畢竟不是著急的事,沒有必要立刻下結論。」
「嗯。」王子舟應了一聲。
「抱歉,把你牽扯進來。」他又說。
「是曼雲打電話叫我去幫忙翻譯。」她回道。
「猜到了。」他應道。
又沒話了。
我的辛德瑞拉啊。
你可真是一個寡言的灰姑娘。
「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王子舟問。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王子舟感知到了那種「刻意保持距離」的意味。
她盯著黑暗中那隻懸浮的杯子,真想一把拽它下來,可她不能。
但乾站著不動,必然毫無建樹,於是她主動開了口:「可我有很多話想要對你說——」
那隻杯子晃動了起來。
「我看見你,很久了。」她平靜地說。
我站在你島嶼入口的管理處,把護照本放上通關櫃檯,本來預備了一簍子的話術,想要說服關員,但我一眼瞥見了站在關內的你。
你就站在那裡,我何必再說那些廢話呢?
我看見你,很久了。
我確定你聽得懂,也知道你聽懂了——那隻杯子劇烈地搖晃著,水從裡面漾出來。
小心啊,辛德瑞拉,你的管理處關員看見我和你說話了,甚至看到你不慎把水灑在地上的滑稽模樣,他隨時可能會在我的護照本上敲登陸章。
「你看見我了嗎?」她又問。
「看見了。」良久,他回道。
王子舟深吸一口氣:「什麼樣呢?」
我真的好奇,你看見的我是什麼樣子。
「不協調感。」杯子說。
像是虛空中傳來的聲音,王子舟嚇得跌坐在了管理處地板上。頭頂是刺眼的聚光燈,彷佛突然被拽上舞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什麼,底下卻是黑壓壓一片人頭,全是觀眾,已經開始熱烈地鼓掌。
報幕員躲在暗處觀看她。
我整個軀體、整個身心,都不協調,他們卻要求我跳舞。
要好看的、姿態優美的舞。
我只好穿著破破爛爛的舞鞋,用好不容易學來的蹩腳技術,勉強應付這個光怪陸離的舞台向我遞出的要求——
滿頭大汗,滿頭大汗,腳尖磨出血來。
台下的人一無所知地鼓掌。
報幕員走出帷幕,在我面前蹲下來,檢視我血淋淋的腳和滿頭滿臉的汗,說:「你很努力地在跳,假裝自己動作流暢、優美,可你好不協調。」
可你好不協調。
就像帕洛馬爾先生在動物園見到的那隻奔跑的長頸鹿,貿一看很自然,細細拆解到每一個部位、每一個動作,卻是那麼的不協調。
我現在就是那頭奔跑的長頸鹿。
我在動物園跑了千遍萬遍,每天都在跑,只有你看見了我的不協調。
還好我躲藏在黑暗中,你看不到我的反應。
王子舟大口地呼吸。
我們之間,有一米的距離吧?就保持在這一米的距離為好,我現在需要充分的冷靜,不然我很可能會下令砍了你這個大膽諫臣的腦袋。
居然敢說我不協調。
可我深呼吸到第五下的時候,心底漫上來一種喜悅。
智人真是矛盾的物種。
恐懼被看見,又渴望被看見。
我害怕你發現了我的蹩腳,且為之憤怒,可我又感到——
震顫般的、無與倫比的興奮。
哪怕親近如我的家人,他們都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看到我的不協調。
可你看見了。
你知道我為了表演協調有多辛苦,你知道我藏在舞鞋裡的鮮血。
你把手伸過來,想仔細地檢視它。
不,不行,現在不行。
我討厭那種近乎憐憫、體諒的心情。
手機發出短促的「嗡」聲,隨後「嗡嗡嗡」,一連幾條。
是我的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雙方都拿起了手機。
原來我們的手機都響了。
螢幕上是一連串的群聊訊息。
蔣劍照拉了個群,把他們都塞了進去,群名是「豬豬大隊(4)」。群成員有四個人:蔣劍照、陳塢、王子舟和曼雲。
曼云:為什麼叫豬豬大隊啊?
蔣劍照:因為我們都屬豬。
曼云:我比你們大兩歲!
蔣劍照:少數服從多數。
曼云:少數反對。
蔣劍照:反對無效。
王子舟捧著手機,從出入境管理處、舞台、動物園,輾轉回到了現實世界。
她回了一句:「你們都在醫院,為什麼非要在手機上聊?」
曼云:還不是聊給你們看!
蔣劍照:怎麼還不來啊?@王子舟我們需要你!
王子舟:來了來了。
蔣劍照:@陳塢你不來嗎?
王子舟抬頭看看對面的人。
陳塢也回了兩個字:「來了。」
「走吧。」回完訊息,他對王子舟說,「剛才蔣劍照給我發過訊息,說沒什麼大問題,洗了胃留院觀察兩晚就可以了,不用太擔心。」
「你有過擔心的時候嗎?」王子舟看他鎖門,忽然問道。
陳塢的動作倏地停頓。
「有過。」他拔出鑰匙,轉過身看她。
「什麼時候?」她問。
「給你寫留言的時候。」他說。
「那個共享文件嗎?」
「是。」
王子舟想起來,那天她收到「風格指南」的郵件,氣得暴跳如雷,在共享文件里寫了一長段克制的賭氣話,隨後他小心翼翼回了一句「抱歉,請按照您的想法來」,而她看見那條留言,已經是三天之後,期間她什麼回應也沒給。
「擔心什麼?」她問。
走廊里沒人了,黑燈瞎火的,近在咫尺,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擔心……」他開口,又停下來呼吸。
鼻息聲很清晰。
緊張的、不安的。
我真想戳穿你,王子舟想,可我沉得住氣,我怕你摔碎了——我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大好人,我暫且放過你。
她先行一步,甚至回頭催促:「快走吧。」
於是一起淌入夜色之中,漂流去往醫院。
途中也不是沒話可說,但各懷鬼胎的時候,沒有一句話是有價值的,王子舟也並不想在被夷魍盯上的今晚搞決鬥。
「一會你和蔣劍照先回去吧。」他說。
「回去也沒別的事。」王子舟瞥他,「我考過醫療翻譯協會的志願者認證,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為數不多的得意,浪費在這種時候。
我真是努力地舞動著我不協調的軀體。
你一定在笑話我,想看看我流在舞鞋裡的血到底攢了多少,等著吧,陳報幕員。
夷魍好像離開了,那種夢遊般的不真實感也隨之四散,情緒的發泄告一段落,接下來只是處理各種事情。
人終歸還是活在事務之中。
在這些共同處理的事務中,王子舟也具體地理解了陳塢所謂的「置身事外」是怎麼回事——可以粗暴地說他理性,甚至可以批評他冷漠,但王子舟清楚,他的觸角反而是異於常人的敏銳,如果真的逼迫這隻杯子,叫它貼到地面上去感受每一件事,那也太殘忍了。
敏銳是一種懲罰。
因為敏銳,所以對一切都敏感,完全放任自己跌入世內,就是災難。
凡人脆弱、有限,未必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