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夷魍

王子舟經歷了一場深夜夢遊。

現實斷裂成碎片,拼接起來,宛若水中倒影,風一吹過,支離破碎,如夢似幻。一些遠離日常的陌生日語辭彙,從她口中吐露出來,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進入到了一個虛構的故事裡,發表著那些寫好的台詞。

曼雲給她寫好的台詞。

她給醫生翻譯成了日語。

一切暫告段落之後,王子舟眼睜睜看著曼雲進入到瀕臨失控的狀態。曾經那個散漫不羈的曼雲好像被放逐了,留下這個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男子。

她甚至覺得,他把她叫來,也不完全是因為外語障礙——他根本無法冷靜地跟別人敘述,用日語不行,英語不行,哪怕中文也不行。

王子舟為了聽懂他的話,費了很大的勁。

非要跟來醫院的蔣劍照,甚至在旁邊充當起了母語對母語的翻譯。

王子舟產生了待在窗戶緊閉的車船里、那種眩暈的感覺。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談睿鳴是夷魍了。

它連曼雲都吞沒了。

《小遊園》里,唯一在夷魍到來時還能偶爾嘻嘻哈哈一兩句的,只有那個廁鬼頊天竺,可現在頊天竺也垮了。

曼雲一言不發往醫院外走。

王子舟心生不祥,蔣劍照馬上推她說:「快跟上去!」

王子舟左右為難:「可這裡……」

蔣劍照回她:「沒事,這有我,日語不行我還能用英語。放心,談睿鳴是我學長,他見過我,如果他醒了,見到我總比見陌生人好吧?」

王子舟無可奈何跟了出去。

在黢黑的夜裡,漂流似的,從K大病院前門回到了東竹寮院子。不到一公里的距離,王子舟走得累死了——曼雲腿長,且根本不管後面有人跟著,自顧自走得飛快,王子舟簡直是跑著追趕。

他進門,她也進門;他上樓,她也上樓。

就在逼近那間宿舍的時候,王子舟捕捉到了曼雲身上散發的火藥味。

他哐當一下推開門。

直奔床鋪而去。

月光從窗戶倒進來,萬物都鋪上了一層薄亮白光,陳塢就坐在床邊,沒有開燈,沒有開電風扇,王子舟只能聽見異常沉重的呼吸聲。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曼雲居高臨下質問他。

「頭痛。」他說。

「現在不痛了吧?」曼雲說,「手機給我。」

「出什麼事了嗎?」陳塢抬頭問。

「你說呢?」曼雲低頭看他。

他頭髮被冷汗浸濕,整個人似乎十分畏冷,說是坐著,更像蜷縮,T恤領口也都是汗——王子舟覺得他大概還沒能完全從疼痛里逃出來,曼雲卻完全不顧他的處境,兇巴巴的,語氣強硬且態度惡劣。

拜託,對我的辛德瑞拉好一點。

王子舟在心裡懇求道。

空氣都凝滯了。

好半天,陳塢才說:「因為談睿鳴嗎?」

「因為談睿鳴嗎?!你怎麼能用這種語氣說出這句話的?」曼雲幾乎就要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了,「像話嗎?你還是人嗎?你人到底在哪?!」

王子舟覺得陳塢就像個提線木偶。

腦袋和軀體一拔就要斷開。

曼雲揪著他。

放開我的辛德瑞拉!她在心裡大叫。

可曼雲就是不放,他愈發兇狠地說:「給我談睿鳴家長的電話,我知道你有。」

提線木偶說:「你先冷靜一下。」

「我、怎、么、冷、靜?!」

曼雲的聲音近乎咆哮了:「每次送他去醫院的人是我,是我!你幹了什麼?你只是去拆掉了他封窗的膠帶、拿走了他的炭而已!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受不受得了?!你見過滿地的血嗎?你見過完全喪失意識的人嗎?你見過嗎?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送他去醫院是什麼感想?他媽的,為什麼要在我跟前死?!」

提線木偶冷靜地看著他。

曼雲忽然鬆了手。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聽到了流淚的聲音。

「為什麼要替他瞞著?為什麼就不能承認——」曼雲長吸一口氣,聲音也忽然壓到了最低,「他就是生、病、了。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吃藥,需要停下來——」最後簡直帶上了哭腔:「停下來。」

宣洩而出的情緒,擊在了蓬鬆的海綿上。

陳塢還是那樣站著,觀看這一切。

王子舟忽然覺得那平靜的視線好冷。

「你先冷靜下來。」他說。

「冷靜個屁!」曼雲大罵,「你根本不是人。」

說完,曼雲突然往外走,王子舟嚇了一跳。她下意識要追上去,懷裡卻被陳塢塞了一個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愣了一下,隨後跑著追上了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曼雲。

他走,她也走。

他上樓,她也上樓。

這樓梯間啊,真是又黑又窄,夷魍無處無在,連區區樓梯間都不放過。

就這麼一路到了天台。

王子舟氣喘吁吁。

她好害怕曼雲腦子一熱跳下去,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湊到他身邊,悶聲不吭地也伏在欄杆上。

視野里是河對岸的低矮公寓,零零星星亮著燈。

好灰暗的夜景啊,灰暗到可以看到頭頂的星星在閃爍。王子舟東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說話。好半天,曼雲突然瞥她:「你上來幹什麼?」

「看星星。」王子舟說。

「誰准你上來看星星?你是寮生嗎?」

「就知道凶別人。」王子舟鬆了一口氣,「我偏要看。」

夜風好潮濕,慷慨地滋潤因怒氣而乾裂的臟腑與面板。

王子舟敏銳地感知到,那種怒氣逐漸消散了,但夷魍仍然盤踞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她嘆了口氣,小心地說:「可以和我說說看嗎?」

「說什麼?」曼雲有些不耐煩。

他的話帶了鼻音。

黑暗中,當然辨不清臉,但王子舟聞到了眼淚的鹹味。

她抬頭看看,彷佛與夷魍對視了一下。

「說說夷魍吧!」她說,「還有不是人的陳會計,你們怎麼認識的。」

「緊急聯絡人。」曼雲沉默了半天說道,「談睿鳴的緊急聯絡人,我打了那個電話。」

「那個電話是陳塢的嗎?」

「對。」

「為什麼打電話給他?」

「因為送談睿鳴進了醫院,我想要聯絡他家裡人。」曼雲說,「我就打那個電話,一開始沒人接,一直打到晚上十點多,才終於有人接。我還想,什麼工作啊,忙到電話都不接——」他說著忽然嗤笑道:「想起來真是好笑。」

王子舟歪頭看他。

曼雲說:「我問他,你認識談睿鳴吧?他說,是。我又問,你是他什麼人?他說,朋友。我說,只是朋友?他說,是。我說,可你是他的緊急聯絡人。他沒說話。我又問,你知道他精神狀況不好吧?他反問我,他現在怎麼樣?我就說,還沒死,你來學校一趟吧。他說,我不在北京。我說,那你飛過來啊!他說,我要考試。我說,搞什麼?考試?考試有人命重要嗎?掛科再補就是了,你大幾啊?他說,我高二。」

說到這裡,曼雲冷笑道:「媽的,高中生,不接電話是因為在上晚自習。」

王子舟覺得好笑又難受。

曼雲發泄似的說:「真的氣死了,談睿鳴的緊急聯絡人竟然是個高中生,小屁孩,我真的要瘋了。簡直——那時候我就想,這個爛攤子,我必接無疑了。」

「爛攤子?」

「後來他告訴我談睿鳴高三就試圖去死,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他在談睿鳴宿舍發現了那些東西,全部拿走之後,跟談睿鳴說:如果你下次再有這樣的念頭,告訴我就好了。托他的福,談睿鳴順利畢業去了大學,嘿——」曼雲咬牙切齒,「來禍害我。」

王子舟安安靜靜地等他說。

「談睿鳴大一的時候很糟糕,我覺得那時候我也很糟糕,大家都一團糟,你懂嗎?我們像扁舟一樣被扔進海里,被浪頭擊翻了——」

王子舟點點頭。

「自顧都不暇,所以我根本不想管其他人的事——」曼雲皺起眉頭,「可他非要在我跟前死,那我怎麼辦,我能看他死嗎?我能把他扔回給那個高中生,讓高中生給他做心理輔導嗎?高中生每晚十點多才上線!該死的晚自習。」

他惡狠狠地說。

「就那樣捱過了四年,渾渾噩噩的,不清不楚的,我們三個人——」曼雲轉過頭來看王子舟,「瞞著家長、瞞著老師、瞞著同學、瞞著所有人。」

「為什麼不能告訴其他人?」王子舟小聲問道。

「其他人會信嗎?」曼雲冷笑,「你還能考試、還能寫作業、還能去參加學會、還能發文章,你說你心裡生病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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