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日之差

夏季陣雨消停之後,是短暫的濕潤與陰涼。蟲子只歇息了那麼一會,就吱吱吱地又開始亂叫。蔣劍照跟王子舟走在去往東竹寮的小路上,看著人煙寥寥的街道與低矮的小房子,評價道:「京都真像一個小縣城。」

「我小時候每年暑假——」她說,「就住在鄉下。鄉下的夏天就是這樣,蟬鳴和樹蔭、院子和花。鴨川看起來也很像我老家的長江支流,普普通通!」

「蘇南鄉下這麼好嗎?」王子舟說。

「蘇南鄉鎮模式你不知道嗎?」蔣劍照說,「你們浙南鄉下應該也不賴吧?」

「還好吧。」王子舟說,「親戚都搬到鎮上了,發達點的都去了大城市,鄉下房子早就沒人住了,也就掃墓祭祀什麼的會回去。」

「那你現在身份證上地址是哪個?」

王子舟說:「鎮上那個。」

「那你遷過戶口啊,我還是鄉下戶口!以後那個大院子就是我的!等我退休了,我就去翻新一下住,過一過田園生活!」

「不用種地的田園都是臆想的田園。」王子舟說道,「假田園!只存在在想像里。讀書人去搞田園,大概率草盛豆苗稀。」

「那你可太片面了,陳老師種地就很厲害,高中那會他還會帶自己種的玉米什麼的來學校,給我們分享豐收的喜悅。」

「你是說陳塢的爸爸?」

「對啊,他就是典型的一半在城裡,一半在鄉下,可能因為父母還住在鄉下吧。」

「陳塢祖父母還在嗎?」

「應該在吧。」蔣劍照說,「他爺爺奶奶是退休後回鄉下的,陳老師說因為早年工作太忙,陳塢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他還讀過村小!你敢信?我到學齡就回市裡上學了,他居然在鄉下上了兩年學。」

王子舟都沒在村小讀過書。

「不過聽陳老師說,他爺爺算他啟蒙老師,寫字畫畫啊都是爺爺教的,他爺爺還會編故事——羨慕吧?我們小時候只能看故事書,陳塢可以聽天馬行空的現編連載故事。」

「陳老師怎麼和你們說這麼多?」

「陳老師就是很隨意啊,你問他什麼,他覺得可以說的都會說。而且最好的一點是,他把學生當朋友相處,也不會拿老師身份來壓制學生。」

「那他和陳塢關係怎麼樣?」

「不知道。」蔣劍照說,「你問辛德瑞拉吧!」

辛德瑞拉就在幾百米外的東竹寮。

王子舟一進東竹寮的前院門,就看到了他。院子里停滿寮生的自行車,他就站在停車區域旁邊,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王子舟本來想發訊息的,可人都在外面等了,也沒必要再發,遂直接走過去。

他抬起頭來。

蔣劍照忽然「嗬」了一聲。

王子舟側頭小聲問:「你幹什麼?」

蔣劍照說:「有點緊張,我其實有點怕他。」

王子舟大跌眼鏡:「什麼啊!」

陳塢站在原地動都沒動,等她們走過來。到跟前了,他才說了一聲:「來了。」又和蔣劍照打招呼:「久違。」

客氣得要死。

蔣劍照乾笑著回了一聲:「久違。」

陳塢把自行車推出來。那是輛最常見的城市自行車,男女都可以騎,車輪尺寸大概只有26,也正因為此,王子舟才敢開口借,不然借了也騎不了。

坐墊高度調到最低了。

給我調的嗎?王子舟想,上次見明明不是這個高度。

她接過車,說了一聲「謝謝」。

一向能說會道的蔣劍照,這會跟個傻子一樣,杵在一旁,什麼話也不說。她就是這樣,面對熟悉的人話多得沒邊,到了不熟的人跟前,像個文靜內向到有點孤僻的小女孩——何況她的外表也非常具有欺騙性,濃密的黑長直發,臉小小的,齊劉海遮去額頭,個子又比較嬌小,看起來非常乖順老實。

這個女生看著真好說話,王子舟就是這麼被騙了的,於是在大一公選課上找她做了小組作業搭子。

世事難料啊。

「那我們走了。」王子舟推著車說。

「嗯,小心。」他說。

王子舟推著車轉身,往院門外去。

剛出院門,蔣劍照就像只炸毛兔子一樣跳起來了:「我的天啊,你們是馬上要慶祝金婚紀念日的老夫老妻嗎?」

她聲音有點高,搞不好院裡面還能聽見。王子舟嚇得簡直想捂她的嘴,可惜雙手這會都擱在車把手上,想捂也沒手去捂,於是只能壓低聲音道:「你在說什麼啊?!」

「剛才也太像結婚五十年的氣氛了吧?」蔣劍照說,「我爺爺奶奶才會那麼說話——那我們走了。嗯,小心。」

她故意學那個語氣。

王子舟好頭痛。

「那就是正常說話。」

「誰那麼說話?我反正不會。」

王子舟握住車把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還騎他的車。」蔣劍照搖搖頭,一瞥坐墊,「他還給你調到最矮了,知道你腿不夠長,真是貼心死了,簡直是服務型人格,他是不是在你家做過飯?」

王子舟沒好氣地瞪她。

「被我說中咯。」蔣劍照得意地說,「照我看,同居算了,反正他們基礎學科的專業比整天鑽實驗室的閑多了,在家給你做做飯真是不錯。」

王子舟不理她,推著車氣鼓鼓地往家走。蔣劍照也太荒唐了,她這樣想著的同時,又難以自控地聯想起那些畫面——關於共同生活的願景。這簡直過分到了極點,已經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這和路邊碰見一個女孩,就肖想她給自己做飯洗衣,有什麼區別?真是無恥。

王子舟一邊無限放大內心的罪孽感,一邊譴責自己,直到把自行車停到公寓樓下的停車場,把它和自己的車並排擺在一起。

好奇怪,它們真像。

並排擺著,就像一家人。

王子舟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之後兩天,這種並排停放,不斷地上演——雖然是她和蔣劍照一同騎車出遊,但把車停好,就立刻顯示出另一種意味。

停止這種想法,但我不想。

就算只是我的妄想也可以。

這種妄想,延伸到了每時每刻,變成了一種條件式的聯想。她無論走到哪裡,只要碰到了觸發點,都會想起她的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沒有來,辛德瑞拉卻與我同在。

在山上,在寺廟,在集市,在博物館,在商店街,在紀念品店。

譬如她在寺廟看到頭痛御守,下意識地就想買,最後也真的買了。

又譬如在紀念品商店,她看到一個亮閃閃的貓眼小銅鈴,馬上就想到陳塢車把上那隻壞掉的車鈴——它應該是淋雨生鏽了,完全打不出聲音,雖然在京都騎車幾乎用不上車鈴這種玩意,但她還是買了。

送不出去我也要買。

每到這時候,蔣劍照都要一逞口舌之能,編排她和陳塢。

她享用著這種編排,同時也承受著它帶來的虛妄與失落。欣喜永遠只屬於瞬間,下一刻,就能辨識出它僅僅是幻覺。

在這種落差里,王子舟度過了自己二十四周歲的生日。

2019年8月22日,二十四歲了,二十代即將過半,再也不能說自己二十齣頭了。儘管學業、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她還是生出了一種沒著沒落的虛無和茫然感受。

沒著沒落。

對著蛋糕,王子舟哇哇大哭。

蔣劍照說:「哭個鬼,你好歹馬上能畢業了,我要是博士畢不了業連碩士學位都拿不到,我以後很可能就是個沒什麼鬼用的歷史本科!二十四歲而已,你指望二十四歲能活明白嗎?六十歲也不會明白的!」

王子舟說:「你彷佛是個老人家。」

蔣劍照說:「說得好,我其實是1965年生,現在五十四歲,未婚未育,已經退休,但我還是想不明白。我不打算想明白了,反正我們智人這個物種,早晚要滅絕的。」

王子舟聽到這裡就會破涕而笑。

蔣劍照經常這麼安慰她。

智人總要滅絕,世道總會完蛋。

《悟凈出世》里的沙虹隱士這麼說,《帕洛馬爾》在「帕洛馬爾的默思」里也這麼說,大家在試圖想明白時,都生出過這種「自暴自棄」式的粗暴念頭——它其實是把個體對未知的恐懼安置於超巨集大的敘事框架之下,本質上是對消亡恐懼的一種美飾,帶來的安慰與宗教相差無幾。

可一想到這點,瞬間身心輕盈。

開開心心吃起蛋糕,坐等著時間虛淌而過。

二十四歲生日,是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的生日。

陳塢說最近用不到車,讓王子舟不必著急還,王子舟真的就沒還。但蔣劍照的京都行程快到尾聲,接下來要去奈良、大阪,自行車其實用不到了,王子舟遂打算在去奈良前把車還回去。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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