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試圖喝口咖啡來抑制這種瘋狂的念頭,咖啡杯卻早就空了。她尷尬地喝了一口空氣,放下杯子問道:「那你現在是……」
陳塢回:「發作期。」
啊,發作期。
王子舟曾在《小遊園》里看到過那樣的描述——
說這種頭痛就像一個暴君,無法討好,亦無可能被推翻,能否輕鬆度日全看它心情好壞。然它又是極度的任性,你再小心翼翼它也會突然賞你一巴掌。即便這樣它也覺得不過癮,接下來的每一天幾乎都會把你拖起來揍一頓,偶爾中午、晚上甚至半夜也會突然發瘋揍你,揍到它心滿意足,終於肯放你輕鬆一陣子。
你如釋重負,重獲自由,但你也不知道這自由能維持多久,可能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一年、兩年……甚至更久,直到你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個暴君,某個清晨,忽然一個巴掌就甩了過來。
啊,原來這個暴君還記得我。
如此重複多輪,說不定已經過去了七八年,你已經很清楚這個暴君的脾氣了,你試著揣摩它的心思,用盡辦法嘗試與它握手言和,卻收效甚微。
你疲倦了,偶爾也有些絕望,但總的來說,還是在暴君的千錘百鍊中變得更強了一些,畢竟眼眶額顳的一點風吹草動,你都已經能精準捕捉,對接下來要面對的疾風驟雨也都了如指掌,痛就痛吧,你說著,一個巴掌甩了過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王子舟想。
「今天沒有痛嗎?」王子舟問。
「不知道。」陳塢說,「可能僥倖逃過一劫,也可能來得晚一點。」
王子舟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彷佛一個等待暴君登門的冷宮妃子——暴君遲早要來,但不知道他幾時來,等著吧,只是等著。
太平靜了,像在說別人的事。
王子舟又捕捉到了那種微妙的「遊離感」。他在接談睿鳴電話,在池田屋吃飯時都流露出了這種狀態——
我在這裡,我又不在這裡;我是我,我又不是我。
王子舟有點擔心,直覺告訴她這也許不是什麼好的訊號。想深究,但又不太敢深究,為擺脫這種糾結不安的心情,她乾脆換了話題,說:「你最近在忙什麼?」
他說:「看書看論文,做題做飯,跑步走路。」
好單調的生活,和我一樣,王子舟想。
她說:「做題是……數學題嗎?」
陳塢想了想,拿出僅剩10%電量的手機,解鎖點亮螢幕,說:「幫日本高中生答題,數學和英語。」他說著大方地把手機遞過去,王子舟看到了那個應用程式——「モバイル家庭教師」,大概猜到了它的用處。
「是學生上傳不會做的題目,給出解答是嗎?」
「嗯。」他說,「你可以點開看。」
王子舟根本無法克服那種誘惑——拿著別人的手機,點來點去。她同時又想,換成我肯定不會把手機給別人看,他為什麼讓我看他的手機?
她很小心地點進去,裡面有顯示「解説數」及「ランク(等級)」,居然還有學生給的評價,往下一刷都是五星好評——真是一個好老師呢!
「這個積分是做題掙的嗎,做什麼用?」
「檢視題目要扣除一部分積分,答完之後,對方確認無誤,可以返還並累積積分,積分可以兌現。」
「啊做題原來可以掙錢。」王子舟恍然大悟,「我也要下一個。」
她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啟App Store下載了同樣的程式。
等待下載的時候,陳塢問:「你打算做什麼科目?」
王子舟說:「我也要做數學和英語!」她說完又問:「做好的題目拍照發給對方就可以嗎?」
「最好用iPad寫。」他說,「過程太費紙了,一張可能寫不完——你得讓學生明白為什麼這麼做,不能跳步驟。而且,拍照可能拍不清楚。」
「答不出來怎麼辦?」
「答題是有限時的,答不出來會扣掉你為了檢視這道題目使用的積分。」
「好殘酷!那怎麼判斷我是錯的還是對的?」
「學生來判斷。」
「可我如果做對了,他非說我是錯的怎麼辦?」
「他判定你做錯,這道題會轉給下一個人,你們都可以看到這個過程,如果下一個人的結果和你一樣,那你可以投訴他,這條錯題記錄就可以消除。」
王子舟重新看了一眼App上的「解説數」,總數已經上千了——做家教,面對的客戶就那一個,做這個,可是面對無數個小客戶,無數個日本高中生。
難討好的高中生。
他可真是有耐心。
她問:「做一題有多少錢?」
陳塢飛快算了一下:「平均差不多100日元一題。」
這個錢也太難掙了!
真的是為了掙錢下的這個App嗎?王子舟很懷疑,但她躍躍欲試。她點選手機,讓它回歸主螢幕,忽然又瞥見一個眼生的App,遂問:「TABETE,這是什麼?」
「食べて(發音tabete),來吃。」他說,「一個拯救剩餘糧食的App。」
「誒?」
「就是一些商店,主要是麵包店,會在打烊前釋出剩餘商品的套餐,你可以點開看——」他仍然大方地邀請她檢視,那裡面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每一條購買記錄。王子舟一邊想著,這樣真的好嗎?一邊無法控制地點開了它。
我也太禁不起誘惑了。
王子舟反思著自己,疑惑地點開了「過去のレスキュー(過去的救援)」列表,裡面都是他購買過的一些580日元、680日元的麵包套餐,對比近兩千日元的原價,這個價格也太划算了。
打著拯救糧食的旗號,口號聽起來很環保,但實際就是個處理臨期打折商品的平台——她很少去關注這些,總覺得浪費時間,這會她卻奇怪捕捉到了一種社會生活田野調查的樂趣。
「有意思,我也要下一個。」她毫不避諱地表露這種突如其來的興趣。
笑聲。
又來了,那個呼吸一樣的笑聲。
「你又笑了。」她說。
「是嗎?」他說,「好像是。」
王子舟心裡滋生出古怪的滿足感和空虛感,滿足是因為輕而易舉窺探到了對方日常生活的一角,空虛則是因為對面那隻咖啡杯里,只剩一口的黑咖啡。
他杯子里的咖啡,就像一個倒計時器。
喝到底,就到了離開的時候。
一到點,灰姑娘總要退場,王子攔也攔不住。
他終於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
辛德瑞拉,你要走了。
王子舟想。
她把手機遞還給對方,說:「我看手機快沒電了,你要充會電嗎?」
「沒關係,手機沒那麼重要。」他說,「沒有導航我也記得回去的路。」說完,他端起咖啡杯,似乎要送去廚房,王子舟連忙說:「啊,這個你就放著吧!」
「好。」他看了它一眼,從地上起身。
王子舟也跟著起身:「我找個袋子給你裝書吧。」
他拿了書,等她在工作桌的抽屜里翻找。
王子舟找了一個帆布袋出來,說:「沒有紙袋了,拿這個裝吧。」
他說:「好。」
王子送灰姑娘到玄關。
辛德瑞拉在玄關穿上帆布鞋,開啟門,彎腰點頭,說:「到這裡就好。」
王子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南瓜馬車接走了辛德瑞拉,王子關上門,回到屋裡,看著茶几上那兩隻杯子嘆了口氣。她彎腰端起杯子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清洗,最後把它們放在瀝水架上。
辛德瑞拉喝過的那隻杯子——
是一個不知名的日本窯口產的,名為「藍雀」,粗陶白底,上面手繪了一隻小小藍雀,王子舟一直覺得它很不起眼,但此刻它彷佛活了一般,只是暫時棲居在杯子表面,使得這隻杯子也變得詭異起來。
她甚至能回想起辛德瑞拉捧著它喝咖啡的每一個細節。
貼著膏藥的右腕,骨節分明的手,修剪得很乾凈的指甲,指腹壓在小小的藍雀身上,微微低頭垂目,杯體上抬,對面杯沿剛好遮擋入口的位置——喝得小心翼翼。
啊!我不要想!
王子舟內心叫囂著,轉動瀝水架上的杯子,把繪有藍雀的那一面轉到里側——看不見就好了。
自欺欺人而已,過敏的癥狀又開始冒頭。
她甚至從櫥櫃里翻出藥箱,想找一片氯雷他定。
沒有用的,她拿著藥片想。
過敏原已經離開了這個空間。
為什麼還是過敏?
想起來就過敏。
就算是服用了氯雷他定,也沒有一點用處的——
特別的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