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陣雨是最隨心所欲的樂隊。
閃電一晃,雷聲一奏,就開始朝台下大肆潑灑雨水,只顧自己快活,簡直毫無預兆也毫無節制。
雨聲替代雷聲後的一分鐘里,飯桌上的空氣凝滯了。
老話說,兵敗如山倒。
躊躇滿志的王將軍,眼下淪為一條喪家之犬。
「沒有搜到我嗎?」
僅這一句話,就將她扔進了黑黢黢的天牢。
大理寺少卿此刻就站在外面,陰惻惻地說:「將軍啊,編不出好的答案,卑職就只好上報你欺君了。」
「你去報好了!」小王將軍自暴自棄地說。
「還嘴硬!」大理寺少卿瞪她,「將軍眼下什麼處境,自己心裡沒數么?!」
王將軍咬牙切齒,天牢的格柵間卻忽然伸進來一隻來路不明的手。
那隻手舉著手機,螢幕上顯示微信群成員列表,在關鍵詞搜尋框里,躺著「13數學」這個片語,下面關聯到的第一個群成員就是——
「13數學-耳東土烏」。
手的主人說:「這樣可以搜到我。」
王子舟盯著遞到眼前的手機螢幕愣了片刻。
什麼嘛,原來那個校友群沒有強制要求實名?她進群之後看別人都是「年級-專業-名字」這樣的備註,便老老實實把自己的群名片也改成了「13日語-王子舟」,且理所當然地以為搜尋名字就可以搜到對方,可群里居然也有不老實成這樣的——把自己的名字拆成「耳東土烏」,這誰想得到?!
要是知道群里沒百分百實名,那她肯定搜「13數學」啊!
人被一種思維固定住,果然就會犯傻。
王子舟短促又含糊地應了一聲:「哦,原來這個是你。」
「咔噠」聲響,牢房門鎖被開啟了。
那隻手的主人彷佛在外面召喚她——
「快出來吧,不要把自己關在那裡面了。」
懷揣著一種「看似解圍了、但還是很尷尬」的多疑心情,小王將軍離開了天牢。那個看起來陰沉的大理寺少卿不見了,周遭也亮起氛圍很美的昏黃燈光,驟雨聲急促熱烈,店員捧著河豚刺身送到了自己面前。
王子舟不敢妄動。
她沒有多喜歡生食,前菜里的魚皮尚可接受,但雪片一樣晶瑩的刺身可就不一樣了。她對這種看起來似乎還很鮮活的東西,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感,何況這東西還不是三文魚或者海膽——
是河豚啊!
皇室可以替她這個沒見識的民選首相試毒嗎?
她正思索著這種非分的要求,陳塢率先起筷蘸上柚子醋吃了一片,彷佛在說:「看吧,首相大人,吃了不會死的,請放心動筷吧。」
「你要加檸檬嗎?」他問。
刺身盤子上擺了一塊檸檬。
「要。」她答。
檸檬汁淋上去,王子舟夾了一片魚肉放進嘴裡——奇怪的口感,奇怪的滋味,一切都很奇怪。
它柔軟、又很脆,味道也很淡,最後留下的,只是檸檬的香氣。
檸檬。
王子舟想到陳塢在東竹寮讀的那本書——梶井基次郎的《檸檬》。
「上次看你在讀梶井基次郎的文集,讀完了嗎?」王子舟順利岔開話題。
「你是說《檸檬》嗎?」陳塢稍頓,似乎有些意外她會記住那種無關緊要的細節,「還沒有,那本書是從東竹寮公共書架上拿的,上樓前就放回去了。」
「東竹寮原來還有公共書架啊。」王子舟感嘆一句,又問,「你18年來K大之後就一直住在東竹寮嗎?」
「嗯。」
「聽說東竹寮里有很多怪人。」
「你覺得我是嗎?」
王子舟一愣。
陳塢抬起頭看她。
那是一種表面看起來很平和的視線。
王子舟卻從中讀出了一點好整以暇的審視意味——他到底想問什麼,到底知道些什麼?
你覺得我是嗎?毫無疑問,你當然是。
至少根據我這些年窺測到的資訊來看——你離群索居、不好相處,有強迫症、有潔癖,非常關注細節、很敏感,也許還很刻薄。
可我怎麼答都不對吧?
說你是,那就要解釋依據從何而來,我總不能說偷偷觀測了你好幾年;說你不是,則有違我的良心和認知——
哇,怎麼會有這種人。
王子舟決定把問題丟回去:「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看到郵箱字尾域名,確認是校友,就去校友群里搜『日語』,找到那個和筆名最相近的名字,查詢了簡歷——」他毫不避諱地說道,「原來翻譯老師不僅是我本科校友,現在還和我讀一個學校。」
「明明已經確定你就在京都,還要去問編輯,翻譯老師是在京都嗎?」
「明明兩點鐘就在咖啡店認出你了,但也沒有上前搭話,非要等到三點。」
「這些行為——」
他說:「會讓你覺得奇怪嗎?」
王子舟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
我們真是半斤八兩啊!
你唯一的優勢,也只是比我坦誠嘛!
等等——
「你為什麼會在咖啡店認出我?」王子舟捕捉到了疑點,「我發在網上的簡歷應該沒有貼照片吧……」
「我們13年就見過吧。」
「誒?!」
「去天協交入社申請的時候。」
王子舟不可置信地愣住——
那的確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那天大家高高興興去提交正式入社申請表。
他卻突然跟收表的學長說:「請把我的申請表退給我。」
學長問他:「拿回去幹嘛?」
他看看旁邊招新易拉寶上寫著的那條「不知悔改」的「帶妹子看星星」文案,回說:「因為真的很奇怪。」
學長說:「你不要這麼敏感嘛!你是妹子嗎?」
他似乎咬牙切齒,想發表長篇大論,但最後也只是無可奈何地撂了一句:「隨便你們,還有——」
「把我刪掉。」
然後就走了。
申請表也不要了。
王子舟當時就杵在門口,與他迎面相逢——她手裡還拿著表。
他看了她一眼。
王子舟始終記得那個眼神。
說來很奇怪,王子舟自詡在性別意識上很早熟很敏感,但剛進大學、十八歲的那個秋季,她在看到天協招新易拉寶上的宣傳文案時,並沒有覺察到太多不對勁,她只是隱約感覺到有點「不舒服」——
學長們擺攤招新,笑眯眯地跟新生學弟們說「來我們社團可以大晚上帶妹子去山上看星星喲」的時候,到底把她們這些想要入社的學妹們擺在了什麼樣的位置上。
她們難道只是招攬男性社員的道具嗎?
彼時她對「性客體化」這些類似的概念並不十分明確,潛意識裡的「不舒服」也不足以阻止她加入一個應該很有趣的社團,但陳塢看過來的那一眼,讓她突然驚醒般意識到——
哦,我好像明白為什麼不舒服了。
原來如此。
那我也不要加了。
再見吧,天文協會!
她門都沒進,轉頭就撕掉了申請表。
真好啊,囂張恣意的十八歲。
她邊走邊撕,最後把碎紙塞進一樓樓角的垃圾桶。
入口側開,又狹小,不安分的紙屑掉落到地上。
她又埋頭去撿。
有人彎腰幫她。
她一邊抑制著那種帶有毀滅欲的亢奮心情,一邊抱歉地說「謝謝」,在最後一枚紙片被塞進垃圾桶的瞬間,她直起身,疾風一樣地跑了。
「有印象嗎?那些碎紙片。」陳塢問她。
「啊——」王子舟吃驚道,「幫我撿紙片的人,是你嗎?」
那些被撕碎的紙片上布滿著個人資訊,也許有那麼一片——
正好寫著她的名字。
「是吧。」他說。
王子舟在心裡默默重複了一遍這聲「是吧」,忽然品嚐到一種獨屬於過後思量的奇妙心情——啊,原來是你。我自以為多年窺探,對你了如指掌,卻獨獨沒有料到,在垃圾桶邊上幫忙撿紙片的那隻手,是你的。
如果那時候我抬了頭,看你一眼,事情又會變得怎樣呢?
不會怎麼樣。
奇遇不屬於當時,只屬於重逢。
所謂奇遇,所謂重逢,不是我在東竹寮見到你的那個晚上,不是我在Shiru Cafe與你說話的那個下午,不是我們在巴士站碰頭的這個傍晚,也不是我們走進河豚店坐下來的那個瞬間,是當下——
煮河豚的火鍋湯底散發出氤氳水汽,你坐在對面應了一聲「是吧」,然後在店員的好心提醒下,把魚肉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