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千字100元

譯者不需要認識作者。

多數時候連溝通也無必要。

譯者通過文字揣摩作者的創造,基於個人理解與偏好,用一種全新的語言傳譯作者的表達。最終的結果,作者往往也不會看到,或者說,即便拿到區別於原語種的外文樣書,即便讀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難體會母語讀者面對這個嶄新文字時的感受。

表達的宿命就是遭遇誤解,中間再闖進來一名譯者,被誤解的概率簡直陡升——譯作是疊加了兩次表達的高風險物種。

譯事三難,即信,達,雅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準確,就已經很費勁了。

她未必沒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顯高於自身當前能力的要求來強迫自己,看起來好像「很求上進」,其實是一種貪心。

貪心會把創作者拖進地獄。

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因為不滿意。

「我想寫成的」與「我能寫出的」,永遠不是同一種東西。

這對譯者同樣適用。

王子舟現在就很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沒有做完這份兩千字的試譯。

試譯稿是從《小遊園-I》中摘出來的,和三年後的《小遊園-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風的微妙變化。《小遊園-III》是相對更成熟的作品,《小遊園-I》當中則有非常明顯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麼寫,憑藉直覺和一種古怪的偏好就這樣寫下來了,就是這種「不確定感」,讓譯者苦惱。

王子舟高中就開始學日語,雖然她自覺有一些學語言的天分,但日語到底不是她的母語,她在日本生活的時間與經驗也很有限——將日語轉換成母語文字,因為最終的輸出是母語,只需要理解日語內容,仰仗多年的母語使用經驗將其本地化就好;反過來,將母語文字轉為日語,因涉及到了非母語的應用問題,難度大大增加。

理解與應用,是兩個層級。

許多人看得懂非母語著作,但很難用非母語寫作,就是垮在了應用上。

王子舟過去做中譯日,從沒碰過小說這個體裁。

她給博物館做展覽翻譯,給雜誌做訪談翻譯,甚至還幫人翻譯過傳記,但它們的共性是文字風格並不強烈,在翻譯的過程中,王子舟從沒有為風格和調性發過愁——

小說不同。

文縐縐的志怪小說如果翻譯成輕小說風格,很要命。

拋開大量的專有名詞不談,《小遊園-I》最大的問題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講的是一個發生在現代都市裡的故事,敘述風格卻與時代背景嚴重錯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不穩定性——角色與不同的角色對話時,甚至也使用不同時代風格的語言。

在更換表達語種的過程中,如何精確保留原文中這種故意的錯位,讓她非常惱火,以至於完全進入到一種非理性的狀態里,甚至想要隔著螢幕殺掉作者——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這個周五,她因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紅的太陽壓在天際線上,浮躁的氣息四下升騰,屋子裡卻是冷的。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個哆嗦,隨後關掉空調,起身開啟了陽台門。

周身毛孔在燠熱的空氣里舒展,身體彷佛解凍了一樣。

醒過來了。

她趴在欄杆上望向鴨川,隱約看到有人在釣魚。

真是令人羨慕的悠閑。

王子舟忽然決定放過自己。

才兩千字的段落,她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在這幾天就給整本書的風格定調呢——區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專案,之後再細細琢磨不行嗎?

勿求不可足之慾。

踩著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試譯。

她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譯註、標點,仔細得堪比高考交卷。

郵件發出去之後,王子舟覺得能拿到這個專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儘管對方給的報價這麼低,在這個價格區間的非母語譯員里,她的能力也許可以排進前20%,但她沒有那麼大的把握。

有一種自信稱作「心裡有數」——從小學到高中,無論考試、比賽、幹部選拔、評優……就算最終結果還未發表,她也不會為此胡亂擔心,因為覺得那百分百就該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種優勢心理吧,潛意識裡認為其他人太菜了,也沒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篤定。

但這種優勢在離開那個小鎮、進入J大之後,變得不那麼明顯,王子舟經歷過仰望別人的巨大落差之後,心態也變得保守謹慎。

曾經的優勢,反而成了一段必須淡忘的經歷。

如果你還停留在過去的語境中,只能說明你現在不行,王子舟是這樣告誡自己的。

人的成長伴隨著邊界的觸碰,摸不到邊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會這麼以為。

十八歲之前,王子舟都是那個小孩子。

現在她已經不會說百分百的事了。

王子舟第一次為結果忐忑,是在高考結束、還沒放榜的那個夏天。

考完總覺得哪裡不對,最後真的就是不對的。

她到現在都清晰記得那一年的語文作文題,分別引了豐子愷、赫胥黎、菲爾丁的三句話,讓結合上述材料寫一篇不少於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寫完才覺得自己好像離題了。

好在那年數學卷看著簡單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後的成績遠低於估下來的分數,王子舟小心翼翼避開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來最好的數學成績,加上理綜和外語考得不錯,自選模組也拿到了滿分,其實總分和預期比也沒有差很多。

班主任說她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卻覺得那只是天賜的僥倖。

不太熟的遠親長輩聽說放榜了,打電話過來表示關心,一問總分,再問重本線,便說:王子舟發揮得不錯嘛!

她爸媽就在電話里說:發揮得不好,語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沒什麼好可惜的。

人總是因為結果達不到預期而覺得可惜,但預期只是預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給人不安的懸疑內容,謎底不可能總被猜中,無論它亮出來什麼,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虛榮。

對面的親戚又說:還可以的嘛!上Z大總是沒有問題的,王子舟來杭州的話到我家吃飯呀!

王子舟不喜歡杭州——

因為那些發達親戚。

最後一路北上,去了江蘇。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對一個浙南人來說,江蘇是毫無疑問的北方。

在那座介於蘇南和蘇北之間的江蘇城市裡,王子舟接二連三地開始遭遇那種「為結果而忐忑」的時刻——考證等分、優本專案的選拔、面試諸如此類。

一到這種時刻,她就會在夢裡與那道作文題重逢。

「豐子愷:孩子的眼光是直線的,不會轉彎。」

「赫胥黎:為什麼人類的年齡在延長,而少男少女的心靈卻在提前硬化?」

「菲爾丁:世界正在失去偉大的孩提王國,一旦失去這一王國,那就是真正的沉淪。」

那道有關童心、有關純真、有關成長、有關成人世界的題目所要傳達的,與她在考場上對題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種預判和隱喻——少年時代關於未來的預期,對應到現實本身,註定離題。

於是她不斷地反芻那道題目。

現在她又做起那個夢。

在交了試譯稿等待答覆的日子裡。

只要做了這個夢,第二天的心情就會變差。於是接連幾天,王子舟都沒有獨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態,帶上電腦去學校研究室里坐著。

也挺好,這樣可以省下家裡的空調費。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寫論文,不然就去文學研究科的圖書館找資料,晚上和博士學姐一起去百萬遍吃飯。回到家實在不想碰論文了,就翻開新買的書來看。偶爾碰到覺得有意思的書,她會主動寫書評、做試譯片段,發給國內合作過的出版公司編輯當作選題參考。

當然,參考大多數時候是不會被採納的,就算碰巧編輯也很喜歡,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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