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畫下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5

貝菲傳回來的都是高清視頻,光刻錄DVD就刻錄了一大摞,基本每到一處叫得上名的地方,都會有較詳細的解說。講解亦頗為風趣,沿途碰上過往的探險者,也常被她請到視頻里露個臉,她自己倒是幾乎不曾出現。凌千帆一口氣看到十二點,偶爾看她露上幾面,也未有很特別的感覺。

隨手揀出幾張光碟,一一看完,仍是心情平靜,他覺得這個狀態真是好極了。

各式材料也送到Lawrence那裡,反饋信息是比較滿意的,整個項目的前期考察工作已完成,後期的工作他便放心交給下屬們去做,自己樂得清閑。

他的生活又規律起來,恢複到不曾認識貝菲時的狀態,婺城的娛樂事業也日趨發達,漸漸有各式金曲頒獎禮、大學生電影節之類的娛樂盛典在這裡舉辦,常常有票送到他這裡來,若恰好有空他也會去捧場。

也許是為了證明什麼,他繼續住在心湖苑,繼續再婺城的分部坐鎮,每周會抽一兩天去信實大廈那邊看看和PL Travel Press的合作進度。得空的時候他開始收拾貝菲在心湖苑的別墅留下的殘疾,淺藍色的棉質睡衣,比她的頭還要大兩號的毛拖鞋,因為她喜歡喝炭燒咖啡而買的咖啡機……東西堆了整整兩個大紙箱,收拾好之後他準備叫鐘點工來打掃的時候順便帶走,只是沒一次碰得上。於是那兩個大紙箱便堆在靠陽台的一隅,和整個客廳的氣氛頗不協調。

盛夏的婺城,路旁開滿鳳凰花,公司各個部門都進了些新人,不出三天,他又能一一記得他們的名字,都是生機勃勃的面孔,只是少了許多笑聲。

秋末時一本財經雜誌傳遍整個公司, 一場很普通的慈善拍賣會,然而在公司人人傳看的原因,是封面刊登了方非盡的照片。準確說來,是方非盡一家的照片,方非盡、蘇晚和他們的女兒。方非盡一擲千金,拍下某貴婦人捐贈的翡翠金絲鐲,戴在剛出世的女兒腕上。凌千帆看到封面,即時想到的是去找顧鋒寒,以為他會哀慟難抑,或者暴跳如雷。誰知他平靜得驚人,甚至還笑著說:「沒聽說他們什麼時候擺的酒,替我補一份紅包。」

沒料到是這種結局,凌千帆想不到糾纏了十二年的情侶最終也有分開的時候。然而他又想,無論如何,蘇晚至少等了顧鋒寒那麼多年,從這一點而言,表弟比他幸運得多。他不知道有多少個故事會這樣落幕,不管你是否接受,解決都會如此。只是他在回婺城的航班上,仍清晰記得,顧鋒寒一直緊攥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他知道那枚戒指上刻著誰的名字,而聽顧鋒寒的助手說,他又整整幾日把自己關在琴房裡,彈那首聽到耳朵起繭的曲子。

這個世界上殘酷的事情有很多種,比如生離死別,比如陰差陽錯,比如他現在翻開錢包,只敢把照片的背面朝上,看著自己寫的「Lynn』s阿三」,卻在腦子裡描畫出正面那張臉的每一根線條。

總有些東西,像喜馬拉雅山的猴子,無論你理智上告誡自己多少次要忘記——從它駐進你心底那一刻起,便註定你無法忘卻的結局。

天下人都以為是他凌千帆負了貝菲,都以為是他始亂終棄,都以為他這個花|花|公|子積習難改……幾次經過咖啡吧的時候,聽到習容容和人抱怨沒有貝菲的下落——他知道習容容那些話是變相說給他聽的,不敢明著和他叫板,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抗議。

終於有一次忍無可忍,走出數步後又退回來,倚在玻璃門上微微笑道:「你們想知道貝菲的下落?」

一旁的同事連忙和稀泥:「不是不是,容容就是好久沒見阿三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樣。」

「她在甘比亞。」

「甘比亞?」習容容目瞪口呆,「非洲?」

凌千帆心裡稍微舒坦了些,至少習容容也是不知道她的下落的。「無國界醫生組織,聽說過吧。」

「怎麼可能,阿三又不是醫生!」習容容警戒地盯著他,似乎在懷疑是他拐賣了貝菲,「阿三告訴你的?」

「無國界醫生組織並不是全由醫生組成,他們也需要很多其他類型的工作人員,況且……貝菲懂得不少在艱苦惡劣環境下的急救措施,無國界醫生組織也會提供一些培訓,讓她在當地推廣健康普及教育。」

習容容瞅他的眼神瞬間由暗含的敵意轉變為敬畏,張口結舌許久後才聽她喃喃道:「沒看出來,阿三精神這麼高尚啊……」

剛轉晴的天空,又飄過一片陰霾——習容容也不知道貝菲的下落,又能說明什麼呢?說明她的心裡,習容容的分量也並沒有比他高出幾分?

笑話,這隻能說明在她心裡,大約沒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當然也包括他。

出版編輯給凌千帆打來電話,請他為即將出版的書挑選封面。備選的十餘種設計——班公湖碧色的湖水,臨近印度邊界的獅泉河的日出,岡仁波齊神山上的十字架……全是新藏線上攝人心魄的美景,他忽覺意興闌珊,告訴編輯請他們自己決定就好。

兩日後編輯又打來電話,請他給新書題詞以作宣傳,說選定的封面已發到他的郵箱,請他過目。拍開電腦進郵箱,躍入眼帘的封面叫凌千帆猝然窒住呼吸。

封面由三幅照片拼接而成,三張照片取材同一地,沒有攝人心魄的美景,只有光禿禿的界碑,和在界碑旁笑得恣意的貝菲。

滿頭的亂髮,光看照片也叫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敲兩個栗子;晶晶亮的眸子里,仍是那股不服輸的勁頭;真正讓他停止呼吸的,是三張照片上她的手勢。

凌千帆忽然覺得自己或許錯過了些什麼,衝到原來貝菲的辦公室。貝菲的位置上坐著婺城大學剛畢業的新鮮人,他微愣後轉向習容容:「新藏線的原始考察視頻,你這裡還有嗎?」

習容容從柜子里翻出一摞光碟,都貼著標識著起始和終點的標籤。他翻出那張貼著「界山達坂」的光碟,回辦公室塞進光碟機,激動得連手都抖起來,完全是用暴力的手段,把光碟機給拍上的。

「這裡是西藏和新疆的區界碑,界碑上刻著海拔6700米,」貝菲的聲音頓了頓,因為空氣稀薄,還喘著粗氣。畫面上是鑲刻著國徽的區界碑,灰褐的土地,荒袤的草原。鏡頭一轉,貝菲推著車走到界碑旁,原來是她拜託經過的旅人給她錄一段作為紀念。貝菲指著南方,流轉的雲朵在身邊環繞,藍天近得彷彿一觸可得:「這個方向是西藏,這裡也是新藏線的最高點,越過這塊界碑,就要從新疆進入西藏。」

不足五秒的工夫,貝菲做完一套手語。

她按著自己的胸口,然後左手握拳,伸出大拇指,右手撫著大拇指向下,用一個打槍的手勢指向鏡頭。

小刺蝟頭還欲蓋彌彰地朝鏡頭揮揮手咧嘴笑道:「筒子們,我愛你們!」

虛掩著的辦公室門被敲開,習容容探頭進來:「凌少,那個資料按規矩出借要登記的,能不能麻煩你簽個字?」

凌千帆努力地抑住差點跳出胸腔的心,那裡跳躍的強度已讓他難以控制,飛快地簽完字,習容容斟酌著問:「凌少你要是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翻刻一份。」

「不用了,謝謝,我家裡還有。」

他只是不想再多耽擱一分,一秒。

他慶幸自己懂得手語,因為爺爺已有許多年只能靠手勢比劃;他慶幸編輯如此細緻地看完幾十張DVD是視頻;他慶幸……他慶幸他還知道,她在哪裡。

他一直知道,她在哪裡,只是沒有任何理由,讓他邁出尋找的腳步。

正好是周末,凌千帆通宵惡補那些視頻,在岡仁波齊,貝菲背著巨大的行囊,繞行岡仁波齊雪山,徒步丈量著天與地的距離,丈量著她單薄的身軀和神祗之間的距離。岡仁波齊雪山聳入雲端頭顱,如橫亘阿里草原上的高塔,塔身的紋理形成如神跡般的十字架——貝菲曾和他講過岡仁波齊的傳說:繞行岡仁波齊雪山一周,能減輕人一生中十年的罪孽。

原來不止他一人,在十丈紅塵中苦苦地尋找救贖。

陳嘉謨拎著外賣送到心湖苑,看到凌千帆的黑眼圈調侃道:「凌少你在cos國寶?」

冷冷地掃過去,陳嘉謨趕緊閉嘴,牆上掛著電視機里正放到會師拉薩後,川藏線考察人員和貝菲去格桑花助學計畫的小學捐贈衣物和書籍。

鄉村小學裡的孩子們平時生活閉塞,艷羨地望著他們手上的DV和DC,新奇新鮮中又有些膽怯。一名考察隊員頗為遺憾:「可惜附近沒有數碼洗印店,去城裡洗我們也沒有時間送回來。」

「咚咚嗆!變魔術啦變魔術啦!」貝菲得意地從背囊里摸出拍立得,給鄉村小學的孩子們拍照,「一人一張,不要搶!」

貝菲變戲法似的幫孩子拍照,領到相片的孩子歡天喜地地收藏起來,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如此燦爛,連同看著視頻的他,也忍不住開心起來。

然而下一秒貝菲突然躥到DV鏡頭前,做了個鬼臉:「親愛的朋友們,阿三的新藏線旅程到此結束,再見!」

「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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