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畫下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4

凌千帆開著跑車絕塵而去,貝菲整個人像被吸空一般,軟軟綿綿的,再使不出一絲氣力來。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沒有一絲僥倖可言,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是偶爾落到你頭上,也終究是抓不住。

那一年許明智把她接到許家,許諾會替她父母照顧她,誰知短短的一年工夫,又跌回原點。

辛苦挨過四年大學,找到份糊口的工作,終於有能力好好照顧汪筱君,以為找到小小的立足之地,誰知楊越棄婚而走。

倉皇逃到婺城,以為掩埋掉過去的一切,以為找到最堅實可靠的港灣,誰知輾轉周折,水落石出,凌千帆不是最後的港灣,而是最初的暗礁。

三十里營房,凌千帆在生死邊緣徘徊遊盪,拉著她的手說爬也爬到拉薩,她以為走完這一段新藏線,昨日種種盡可如雲水散,可是天不放過她。

不懂得雷霆手段,怎配有慈悲心腸?以前他是慈悲心腸,寵著她護著她,任她這隻小船在他的港灣里馳騁徜徉;現在他是雷霆手段,她觸到他的底線,傷害他的家人,他要拆散這小小的舢舨,任她在驚濤駭浪里隨波逐流,直至覆滅海底。

「你沒有一刻動搖過嗎?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猶豫,也沒有嗎?」

她是猶豫過的,在三十三里營房的那個晚上,在他們歷經生死邊緣之後,在他們依偎著取暖的間隙,不僅僅是猶豫,她甚至說出所有的一切——不知死,焉知生?沒有體驗過死亡滋味的人,又怎能知道生的可貴?她既然已經挨過這麼多年,為什麼不好好地活下去,而要將自己困在往昔的陰霾里?

可是上天不給她這個機會。

也許是她罪孽深重,她曾虧欠楊越的,最後通通由凌千帆來向她討還。

她照著凌千帆的吩咐,安安分分地蟄居等死。

凌玉汝腦部血塊淤塞,二次手術後終於醒過來,凌千帆侍奉左右,等情況穩定再回婺城時,發現貝菲已腳底抹油, 杳無蹤跡。

他在銀河大廈開例會,氣氛史無前例的差,似乎不管什麼提案都不合他的意,什麼報告看著都是漏洞百出。底下的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觸到他的霉頭,散會後他一個人窩在旋轉椅里,從三十九樓會議室的巨幅落地窗,眺望遠處鑒心灣的煙波霧繞、湖光水色。

湖水湛藍無波,碧頃如鏡,或許是湖水太深,他想,無論湖底有怎樣的激流險浪,從面上看亦是波瀾不驚。

他原來以為,他心底早已練就這樣的死水無瀾。即便是那天面對楊越,他亦能笑得完美無缺,只是在她轉身的剎那,丟盔卸甲,一敗塗地。如今才知,他原來是這樣色厲內荏的人,她徹頭徹尾地欺騙了他,他卻沒法忍心,真正去傷她分毫。

心死如灰時,報復並不能使他解脫。

陳嘉謨彙報得心不在焉,他聽著便覺得惱火:「我一沒降你薪水二沒剋扣你年終獎,你為什麼念個會議紀要都有氣無力的?」

「反正我念不念你也沒往心裡去,我念得抑揚頓挫的那不是浪費力氣?」

凌千帆怒目掃過去,陳嘉謨立時收斂,摸著下巴咕噥道:「剛剛在信實十七樓看了一段視頻。」

凌千帆眸中精光一現即逝,陳嘉謨脊背一寒,不敢再調侃凌千帆,老老實實地彙報:「拍的是新藏線沿途的景色,挺漂亮的,沿途兵站、住宿和醫院也都記錄得很詳細,很多呢,我都沒來得及看。」

凌千帆斜睨他也不搭腔,只是摁在辦公桌上的十指骨節分明,青筋微現。陳嘉謨心底也咯噔一下,不知接下來這話會不會引火燒身:「我聽同事們說,習容容災網站上幫貝菲賣她的電腦傢具,可能……再不會回來了吧。」

「是么?」凌千帆淡淡地應他,也不追問。陳嘉謨到底是跟他多年,也不動聲色地回道:「聽說以前貝菲出差,肯定會回寄明信片,讓習容容幫她收好。這一次連視頻都是網上傳回來的,什麼實物都沒有。」

凌千帆隨意哼一聲表示作答,手指在辦公桌上無意識地敲,陳嘉謨見他一直也沒什麼表示,便準備回秘書室。正待出門聽到他吩咐:「去海皇訂個包廂,請下午開會的人吃飯。」

陳嘉謨帶上門。凌千帆拿腳輕輕一掂,旋轉椅轉過來,窗外遠處的湖面水氤氳,掩隱著綽約的山形,鑒心灣里霧影重重,看不清那峰巒疊嶂的真面目。

或許很多時候,看不清楚反而比較幸福吧?

她算計得他如此徹底,回頭想想,她進進退退,哪一步不是拿捏得當?她算準他不會為難許明智,因為他是許雋的父親;她誘得他承諾寬待楊越,在他墮入她榖中之初;就連她自己……即便她不走,難道他真的忍心,將她加諸在他身上的這些欺騙傷害,一一回報給她?

況且她壓根不在乎,初識時她便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以她斷腕設計姑媽的狠心便知道,她根本就是抱著不要命的決心,布下這彌天情網讓他鑽的。

如今更是事了拂衣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片雲彩,已遮住他全部的天空。

辦公桌上電話鈴鈴地響,凌千帆攀著桌緣摘下話筒:「凌少,今天周五,海皇最大的那個包廂已經有人訂了,經理問介不介意靠窗有江景的廳桌?」

「大廳就大廳吧。」

周五晚上餐廳格外火爆,獨這一桌氣氛格外冷抑,凌千帆知道這是自己的問題,儘管他已儘力維持笑容。無聊的時候開始擺弄手機,發件箱里僅有的幾條簡訊,還是給她發的,看著又覺氣悶。撥開一點點窗,江風習習,帶著清涼的味道,沒意思;極目江上,渡輪上燈火幽遠,或明或滅,沒意思;滿目精緻的海魚湖蟹,盛在素雅的白瓷魚形盤裡,沒意思。

席上諸人變相地恭維他,歸根結底都是那麼幾條,家世顯赫事業有成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如此等等,簡直是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可在那個敝帚自珍的阿三眼裡,現在的他便是天下無敵,也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罷了。

「凌少,有美女在看你。」順著陳嘉謨的視線,朦朧中似乎確有人餘光掃過這邊。他還記得,也是在這裡,也是臨時起意過來,他仗著一副好皮囊向她耀武揚威:「你的四點半方向,嗯哼,今天是不是得表現好一點,好好把大爺我鎖在家裡?」

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刺蝟頭別過頭,用陰冷的眼神秒殺者後,回過頭來笑得刻毒陰險:「你得好好反省反省,現在只剩下這種貨色會看上你了!」

自然又是食不知味,他竟喝的醉醺醺的,破天荒的頭一遭,陳嘉謨送他回家,他摸索到酒架上去找白蘭地和朗姆酒,勾兌的時候撞翻咖啡機,炭燒咖啡粉灑下來,深褐色的粉末斜灑成條,如醜陋的傷痕。

醉生夢死的日子,往返於婺城和北京兩地,今天看場話劇,明天出席首映,身邊儘是面目不同的明眸皓腕。凌千帆向來自詡記性最佳,誰知姑媽問他昨日來探病的女伴是什麼賽事的新秀,他竟一點也記不起來——從頭至尾,都沒往腦子裡去。

顧鋒寒和凌千桅每回碰到他, 告別後腦袋都要偏轉一百八十度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向來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操心,沒料到也有這般消沉的時候。他和貝菲的事沒人知道個中究竟,就連陳嘉謨和凌千桅,也都以為是他因凌玉汝的意外遷怒於貝菲。陳嘉謨和貝菲交情算不錯,總想方設法地給他敲邊鼓,成天里跟他探討三藏線上有多少戶外愛好者出過意外,比如前年有日本的騎行者永埋雪山,去年有單行的探險者魂斷泉水溝,聽得他心裡發毛,終於忍無可忍:「你他媽能不能說點不這麼晦氣的事兒嗎?」

凌千桅也幫著勸他,大約是被他如今的一臉灰敗嚇到,再三地表示自己早已不介懷貝菲和楊越的事——聽常醫生說,楊越自己申請到漢堡大學的醫學院,準備赴德深造。他聽在耳里越發地揪心,猝然發問:「我放過許明智,你不怪我嗎?」

「怪,當然怪了,」凌千桅想擠出絲笑容給他,卻終告失敗,「我在學校新認識了一個男生,從福建來的,他借給我一本小說看。」

「什麼小說?」

「武俠的,名字叫《雪山飛狐》,大哥你看過嗎?」

「初中就看過。」

「苗人鳳和胡一刀比武,誤殺了胡一刀,胡一刀的兒子胡斐長大後要給父親報仇,卻發現苗人鳳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居然沒有教自己女兒武功。」凌千桅點到即止。

凌千帆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冤冤相報何時了。他看武俠小說的時候還在初中,彼時對苗人鳳只是景仰,抱著將來被尋仇,決心要讓恩恩怨怨在自己這一代了結——現在才知,那樣的精神狀態,大概只存留在武俠小說里,凡塵俗世,誰又能做到?

他何嘗不知貝菲的難處,姑媽和許家之間的牽扯,落到貝菲頭上純然是一場無妄之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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