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畫下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3

凌千帆定下心神,驅車到夏堇路,蘭花草咖啡館。

酒保掛上打烊的牌子,演唱台上造型怪異的吊燈垂下來,照著壁上光怪陸離的畫。凌千帆的臉隱在吊燈黑沉的影里:「有什麼話現在說吧,也許——這是你最後給自己辯白的機會。」

貝菲直視他雙眸,一字一句說道:「這件事和楊越沒有關係,許伯伯也是我說動的——主謀是我,許伯伯頂多算幫凶,楊越他什麼都不知道。」

凌千帆縮在沙發里,看不清表情,只哼了一聲。酒保端上兩杯咖啡,照例是炭燒,貝菲雙手捧著咖啡杯,像是要從熱咖啡里吸取一點溫度。熱度從杯壁傳到指尖,可指尖和心臟的距離太遠,太遠,九十六度的咖啡,又怎能把她從已成定局的悲劇中挽救出來?

「我高三那一年要回原籍讀書,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我回大連找楊越,沒找到;找許雋,結果從老師那裡拿到你這張明信片;我去監獄探望許伯伯,才知道……楊越的媽媽逼許伯伯離婚,許伯伯不肯,他媽媽就到許伯伯單位去鬧,還揚言要找汪阿姨攤牌。許伯伯打算花錢解決,所以……所以挪用了幾筆公款……我一直以為罪魁禍首是楊越的媽媽,以前我們每次吵架,都是因為這件事。後來你說,是你姑媽從中作梗,我還不知道究竟為什麼,直到上次去墨爾本找楊越,聽到你妹妹和你姑媽的話,我才猜到事情始末。」貝菲緊咬下唇,咬得唇瓣泛白又轉紅,「可笑的是,你姑媽真是貴人多忘事,居然從來都沒有發現楊越是誰。也許對她來說,許伯伯,楊阿姨,這些人都是無關緊咬的小角色。」

「姑媽只是……」

「她只是太緊張你了,」貝菲哂笑著介面,凌千帆面色慘然,「一切過錯都在我,我寧願現在躺在醫院的那個人是我——可是貝菲,我到底哪裡虧待過你?」

貝菲緊抿著唇,嘴角微抽,半晌後笑道:「你有試過有上頓沒下頓的滋味嗎?你試過……剛剛從一個牢籠里解脫,又被打回原形的滋味嗎?你有試過……看著像你親媽媽一樣的人,在精神病院瘋瘋癲癲被當作神經病人,卻有心無力的滋味嗎?」

「許伯伯一家都對我很好,甚至連我回原籍讀書,他為了讓大伯好好待我,還幫忙給大伯在本地安排工作。可是高考之後,大伯知道許伯伯進了監獄,馬上對我的態度又轉了一百八十度。我在學校因為繳不足學費,為了爭取補助,一次又一次地自掀傷疤;回大連探望汪阿姨,想給她買點吃的,也拿不出一分錢……我每次回去看汪阿姨,就多恨楊越一分。我每次看到他母親,心裡就像有蛇在咬,我恨,我恨為什麼許家家破人亡,她卻有這麼孝順的兒子!」

「誰知到頭來我才知道,最該恨的人是你。」

「如果楊越知道這些——他壓根兒就不會離開你家,留在那裡,那是多好的機會?」

「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計畫的,從汪阿姨死的時候開始,我就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再逃避下去。我知道你總防著你姑媽,腦子裡那根筋,一挑就斷——如果是楊越或許伯伯,他們怎麼可能知道的這麼清楚?所以……你有什麼都沖著我來吧,我願賭服輸。」

凌千帆縮在陰影里一動不動,貝菲捧起咖啡杯,把整杯炭燒灌下去,從舌尖一直苦到心底。她放下杯子站起身來:「我的話說完了,再見。」

再見,再見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希望再見面,一種是希望再也不要見面。

她和凌千帆,應該屬於後一種。

「你沒有一刻動搖過嗎?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猶豫,也沒有過?」

「有,我猶豫過,」她回頭捕捉到凌千帆眸中微閃的火花,卻在下一秒毫不猶豫地掐滅它,「我猶豫過,當我覺得根本鬥不過你的時候,我猶豫過。」

嗤的一聲,小簇幽藍的火苗躥上來,凌千帆點著一根煙,一呼一吸,煙頭火光明明滅滅,映出他發青的臉——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剋制住自己,再用那麼一點力,他就能掐斷這根香煙,再用那麼一點力,他就可以……他隱在陰影里注視著貝菲,她向來是嘻嘻哈哈不正經的模樣,現在卻格外平靜,平靜得不像平常那個阿三,他的阿三。

也許是因為不用再對他做戲了吧?在墨爾本她歡快地同他跳土著舞的時候,平安夜裡她蜷在他懷裡飲泣低訴的時候,年會那晚他們攜手在江灘看漁船江帆的時候,姑媽來戳穿她,她反能歇斯底里質問他的時候,三十里營房他高原反應醒來和她貼身依偎的時候……

原來什麼都是假的。

她在家裡拿著麥克風,學《海角七號》里早熟的小孩,唱「我愛你愛到不怕死,但你若劈腿,就去死一死」,她在他面前張揚地笑,她在他懷裡肆意地哭,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全是假的。他那時候還嘲笑她,說別的公子哥兒喜歡捧小明星,問她有沒有興趣去好萊塢跑個龍套——現在想來真是低估了她。這齣戲里她早是遊刃有餘,也許同樣的伎倆很多年前她早在楊越那裡演練過一次……他不敢再想下去,不願意再想下去,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甚至還不如楊越。

至少她還曾想過補償楊越,卻在他面前,如此平波無恙,毫無愧意。

其實她何必猶豫?他的弱點全在她手裡,他一早把原原本本的來路都指給她看,恨不得把自己的未來全交託在她手上——只要她一句話,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只怕他也要即刻去搬梯子。

「再見。」貝菲又小聲地重複,小心翼翼地退出來。酒保替他開門,她便逃也般地飛奔而出。

翌日去公司,辭職信勢必要修改日期另打一份,電梯里碰到習容容,八卦兮兮地問她:「聽說凌少回婺城了?」

「嗯哼,」貝菲點點頭,「幫個忙?你在網上開過網店吧,幫我賣點東西?」

「沒問題,你要賣什麼?」

「空調、電腦、床,還有多餘的戶外包、帳篷……我以前攢過不少,沒什麼用,你都幫我賣掉吧,能賣多少是多少。」

「阿三,你手頭很緊?找凌少啊,不至於甩賣家當吧?」

貝菲搖頭笑笑:「沒有,我準備告訴你,我要辭職了。」

「當少奶奶?」

「不是,我們分手了。」

習容容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凌少劈腿?最近沒聽說他有什麼緋聞啊?」

她把貝菲拎進辦公室準備細細審問,貝菲卻率先搭上她的肩,死皮賴臉地笑:「容容,其實……我終於發現原來還是你對我最好……」

習容容抖雞皮疙瘩似的抖掉她的手,一臉嫌惡道:「少來!每次都這樣轉移話題,這次又發什麼癲?」

看這一招也沒用,貝菲只好乾笑兩聲,正好凌千帆的電話過來了:「貝菲,到我辦公室一趟。」

等待她的是大信封,並不太厚,她掂掂覺得有點寒磣,訕笑著說謝謝。凌千帆眉眼依舊動人,唇角噙著冷冷的笑,她微微頷首,僵硬地笑著退到門邊,從辦公室出來,長廊牆面光滑如鏡,依稀映出她的笑臉——以前蘇晚常教訓她笑得像賴皮,一點專業素養都沒有,她自覺這輩子也沒笑得這麼職業化過,沒有表現得這麼專業過,在她丟掉飯碗的這一天。

抱著大紙箱離開信實大廈,又接受一遍同事們的注目禮,凌千帆彼時正坐在咖啡吧,輕鬆無比地講電話:「沒關係,就當白玩一回女人……」他的聲音並不高,卻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她知道這是說與她聽的。

回到家裡清點行李,冷冷清清的,習慣性地去看陽台,空蕩蕩的——那盆蘭花草放在凌千帆這個專業花匠那裡,定然比在她這裡強上百倍千倍。

或許她該慶幸,這套房是蘇晚的,僅存的凌千帆沒法趕走她的地方。算算其實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除去戶外裝備,唯一的寶貝就是那盒隨身的明信片。碧海白波,華燈閃耀,金門大橋在霧靄沉沉中越發神秘莫測。凌千帆的自己剛勁方遒,她記得曾問過他關於金門大橋的事,後來他還向她炫耀:「阿三,別的地方你經驗比我多,這資本主義的老巢我可比你熟,你想去哪裡?我給你做導遊,金門大錢,自由姐姐,什麼哈佛麻省斯坦福,只要你知道名兒的,沒有我沒去過的!」

那時她悻悻地反嘲:「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是吧?」還酸溜溜地甩出一句,「窮得只剩下錢了!」

「誰說的?我還有美貌吶,你不是說你第一愛錢第二愛貌嘛,比我有錢的沒我帥,比我帥的沒我有錢,天底下你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天底下她再找不到第二個人,會這樣用盡全部心力去寵她,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予她溫暖,像冬日裡那一絲暖陽,驅散她心底的陰霾。

為什麼這個人,偏偏是凌千帆。

下樓吃宵夜時習容容終於找上門來,麻辣燙店裡熱氣騰騰,習容容好不容易找到個空位,拉過張凳子坐到她旁邊:「阿三,你和凌少到底怎麼了?今天他一直都是張死人臉,我聽周總監說新藏線的考察計畫也要暫時擱置,你們……聽說他姑媽出了意外,是不是他家裡不同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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