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畫下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 1

凌玉汝一度失去生命跡象,在這條天路上,時常有人在路上睡著,便再也沒有醒過來。貝菲上新藏線前早有心理準備,那年在川藏南線,她也聽說過有人騎上去便再沒下來過——不幸中之萬幸是片刻後凌玉汝又稍有恢複,凌千帆驚恐交加,生恐是迴光返照。三十三里營房的醫療站里的醫護人員幫凌玉汝暫時抑制住肺水腫後,等來了救援直升機,將凌玉汝直送往北京。飛機上凌玉汝間或咳嗽,全是稀薄的粉紅色泡沫血,任是貝菲曾親眼見過從高原上車禍下來的人,此刻也不敢多看。

回北京後貝菲被安排到凌家的老宅,很熟悉的四合院,記得依稀是在凌千帆的全家福上見過的。青磚紅梁,灰瓦玄檐,天井裡棗樹下光影斑駁,淺綠的葉子隨風一晃,折出的光芒便毫無徵兆地刺入人眼來。凌千帆守在醫院裡,她不得不出來應付媒體,保證他們的考察,不會因生命禁區的這次車禍而暫停。

再到醫院時凌玉汝的手術剛剛結束,結果尚算成功,然而因為車禍途中曾經歷短暫的窒息,凌玉汝此時仍無蘇醒跡象,不知何時能脫離危險。凌千帆形容蕭索地坐在外面,她伸手去握住他,一時竟覺不出冷暖,只曉得掌心裡滑膩膩的,她遲疑著說句「對不起」,凌千帆搖搖頭,默了半晌才道:「不是你的錯。」

誰又能說這是誰的錯呢?貝菲當時的選擇確實是出於安全考慮,無可指責——事實上他下車後才發現公路旁正是懸崖絕壁,他們看到的白雪茫茫遠在百丈之下,貝菲的決定救了他們的命。

昨日此時他還是滿腹的憤懣,恨不得自己真是如戲裡所唱的那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樣便沒有如許的煩心事,他無須左右兩難,無須進退維谷,千斤的擔子也與他無關。

不到一天的工夫,彷彿天與地、微光與絕望、光輝與黑暗……所有的一切,都顛倒過來。

他無力的把頭埋在她懷裡,輕聲道:「如果——」貝菲捂住他的嘴,惶急安慰道:「不會有事的,最危險的那段時間都挺過來了,現在手術都成功了,恢複只是時間問題。」

他嗯了一聲,半晌又如夢初醒般的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她,似乎很費了番功夫才想起來要說什麼:「你腰是不是還在疼?」

貝菲搖搖頭:「沒事。」他點點頭又掰著指頭數:「千桅和阿寒明天就能到,姑父……姑父身體不好,先瞞著吧,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爺爺也得瞞著,就怕他看到新聞……」

「千帆你先休息一會兒行不行?」

他靜靜地瞅著她,隨後茫然地點點頭:「北京還有不少朋友,知道了恐怕又要過來……」

來探視凌玉汝的人很多,許多以前聽過名字卻從未見過真容的人,車來車往絡繹不絕。凌千桅比顧鋒寒晚半日趕來,到醫院時凌玉汝仍躺在加護病房,絲毫未有醒轉的跡象。陳嘉謨跟在凌千桅身後朝貝菲使眼色,貝菲跟他到一邊,只聽他低聲囑咐:「大小姐現正在氣頭上,您看在凌少的面上,別和她……」

話音未落,身後已傳來凌千桅冷冷的聲音:「貝菲,這下你滿意了?」

她轉過身,凌千桅挑著眼,和凌千帆揚眉的神情毫無二致,眼裡的光卻是泠泠的。貝菲沒吭聲,倒是凌千帆先開口:「千桅,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一點?現在姑媽還在裡面躺著,我不想聽到這種話。」

「你也知道姑媽在裡面躺著——姑媽為什麼在裡面躺著,還不是因為這個女人!」

「千桅你給我閉嘴!」凌千帆額上青筋暴現,正欲呵斥,貝菲拉拉他低聲道:「千帆算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凌千帆搖搖頭,無力地看著凌千桅,凌千桅仍忿忿不平地瞪著貝菲:「不用你在這裡裝好人!」

「千桅,我怎麼會把你慣成這個樣子?」

兄妹倆針鋒相對,凌千桅恨恨道:「姑媽為什麼會上新藏線,她不知道危險嗎?她是擔心你,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聽說你去了新疆馬不停蹄地往前追!爺爺在家中風你不管,姑媽的死活你也不管,你現在眼裡只有這個女人,她給你吃了什麼迷|葯?」

「千桅!」

「我知道,你寧可選這個女人,也不要我們全家!」

凌千帆恨鐵不成鋼地撫額揉著眉心,無奈道:「千桅,別再吵了行嗎?你嫌咱們家現在出的事情還不夠多是不是,不能安安穩穩過兩天日子嗎?」

凌千桅終究還是怕他,恨恨地瞅著貝菲,低聲道:「有她沒我,有我沒她,總之我不可能和這種女人住在一個屋檐下!」

「貝菲你先回去,看阿寒那邊還有什麼事,有客人的話也打發走吧。晚上咱們出去吃飯,附近有家涮羊肉不錯,幾天沒好好吃過飯了。」

貝菲頗不放心,握緊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後叮囑道:「好好說,晚上一起吃飯。」

凌千帆點點頭,也許是他的錯覺,竟然覺得貝菲眼裡似有淚花。看著貝菲背影消失,凌千桅在身後冷哂:「真難捨難分!」凌千帆嘆口氣,轉身斂眉肅目道:「千桅,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姑媽……」

他字斟句酌,把凌玉汝脅迫許明智的事情,委婉地轉述給凌千桅聽。凌千桅不住地搖頭,凌千帆說得認真,由不得她不信,可是姑媽真的會因為護犢,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嗎?

「不是說貝菲以前在許雋家住了兩年嘛,許雋的爸爸怎麼能對好朋友的女兒下這種毒手?」

「許明智坐了十年監——哪裡還是十年前那個人。到他現在這種地步,能活下去,什麼事都能做出來。許明智說姑媽要他勸勸貝菲,先禮後兵,貝菲天天和我在一起,去雲南出差是唯一的機會。任何話經過三個人都要變個樣,傳達到那些流氓小混混那裡,沒拿斧頭直接砍死你,都算客氣。」

凌千桅將信將疑:「可是姑媽說,貝菲是故意接近你,沒安好心。」

「她過度緊張,」凌千帆解釋得極為痛苦,「你還記不記得,讀小學的時候你回家晚了十分鐘,她嚇得以為你被綁架,電話直接從你們老師家一路打到校長家,還記得這回事吧?」他又拍拍她的頭安慰道,「千桅,這些事咱們就別提了,貝菲她不提,你不說我不說,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嗯?」

凌千桅撅著嘴不吭聲,凌千帆知道她心裡還有個坎,楊越那個坎。他記得她小時候便是這樣,瞧上什麼若是到不了手,心裡總一直惦記著,惦記得晚上覺都睡不著。她小聲嘀咕:「這算什麼呀,楊越她搶走了,現在連你也搶走了……」

他好笑地搖搖頭,坐下來哄她:「亂說什麼呢,大哥怎麼會走?晚上大家好好吃頓飯,別再鬧了。」

「一股子膻味,」凌千桅撇撇嘴嗤道,「我才不做電燈泡,我和阿寒表哥出去吃!」

凌千帆摸摸她的頭笑笑,凌千桅到底還是他寵出來的性子,驕縱慣了,心地卻不壞。嘀嘀咕咕半天后凌千桅又問:「姑媽……真的讓人對貝菲下過這麼狠的手啊?那……貝菲她的手現在……」

「還好,輕傷,已經沒事了。」

兩人正聊著,凌千桅忽想起一事,問:「楊越是在這家醫院?」

凌千帆眉頭一蹙,不悅道:「是。」

凌千桅目露懇求之色,凌千帆沉著臉,遲疑良久後說:「心外科,我陪你去看看。」

路上凌千帆又叮囑:「吃飯的時候別提這事。」趕到心臟外科,正碰上他熟識的常醫生,稍稍安慰他兩句後,凌千帆問:「我之前介紹過來的楊醫生,現在有空嗎?」

「真不巧,楊醫生半小時前還在,剛剛請假回去了,好像家裡出了什麼事吧,跟我說要請兩三天假呢。」

「家裡出了事?」凌千帆狐疑道,常醫生笑答:「是啊,剛才我們正聊起一個手術,想讓他做我助手,好像是女朋友打來的吧。」常醫生因楊越是凌千帆專門介紹過來,要他多加提點照顧,此時也格外熱心,「可能有什麼急事,我臨走前還聽到他打電話訂晚上回大連的機票。」

「女朋友?」凌千桅急急問道,「他來醫院後認識的嗎?」

「不是,楊醫生在醫院不大和人來往,一門心思撲在臨床病人身上,我聽聲音像是女人,又說家裡的事情,猜是女朋友吧……」

凌千桅正欲繼續打聽,卻被凌千帆打斷,匆匆和常醫生告辭。下樓時險些一個踉蹌,像是想到什麼,又覺不可思議,即刻打電話到航空公司查機票,卻得知今晚到大連的航班已滿,再查乘客名單,並無楊越在內。

大連。

不知為什麼,他腦子裡忽閃過一個念頭,那個給楊越打電話的人,應該是貝菲。

另一個更為驚駭的念頭是,他覺得楊越回大連要找的人,是許明智。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幾者之間的聯繫,然而不知為什麼,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姑媽最後的電話里,似乎根本不記得許明智是誰,那時他以為姑媽是故作姿態,並不肯承認她曾對貝菲做過的事,現在想想卻未必。

他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一張巨大的蛛網,四面八方若有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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