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要留到最美的地方說 5

界山達坂,西藏之北,新疆之南。

去界山達坂的路上雪光刺目,若不是戴著墨鏡,一定會因雪盲症而暫時失明。路上遇到被礫石扎破排氣管的吉普車,他們幫忙車上的人確立位置後向前面的兵站請求救援,留下部分食物後繼續出發。實際上他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雪山荒嶺中GPS也時靈時不靈,全憑辨認沙石路上經過的車留下的車轍才能繼續前行,凌千帆和貝菲輪換駕駛,半路上車胎被扎破,凌千帆終於找到他在新藏線上「不可或缺」的表現機會——換胎。

「現在知道男人有用了吧,要是你一個人,車半路被扎破了,難道你坐這裡等下一撥經過的人來幫你換胎嗎?」早上貝菲都在嘲笑他的高原反應,現在終於找到機會扳回,豈有不好好發揮教育的道理。

「如果沒有你,我會選擇騎行,因為我不會用一個完全無法掌控的交通工具來穿越新藏線。因為大爺你在,我們才選擇開車,實際上我們現在走走停停的速度,並不比我騎車快。」

換胎的時候有兵站的軍車經過,方向是從界山達坂回大紅柳灘,一問才知道原來前面有兩輛車在死人溝翻了,七死十傷,凌千帆頓沒了開玩笑的念頭,昨天的高原反應已把他的自信心打擊到谷底,此時驚懼交加之下,倏然引起強力反彈,指著前面的飛沙走石哼哼道:「等咱們到了界山達坂,拿GPS探測一下海拔,該怎麼做你心裡有數咯?」

貝菲蹲在地上嚼巧克力,抬眼望去四野茫茫,這個季節的天氣不算太好也太壞,漠漠荒山之中,除了感覺離天近些,並無什麼美景。她腦子裡忽閃過方才兵車上死者的慘狀,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天凌千帆的話——她覺得她現在特別容易犯傻,這沿路上缺水缺糧,她卻希望一生一世,都在這樣的路上扶持著走下去。

「千帆。」

她聲若蚊吶,凌千帆卻還是聽見了,轉過頭來笑笑,隔著墨鏡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直覺是柔和而溫暖的,好像心中有什麼東西被融掉,細簌細簌地淌出水來。凌千帆換完胎轉頭叫她,才慌忙道:「阿三你怎麼了?」

她不說話,鼻子一抽一抽的,凌千帆伸手捧著她的臉,卻不敢摘下她的墨鏡,只是低聲連連地問:「阿三,你怎麼了?」

「我想起剛才那幾個死在前面的人,有點害怕。」

「沒事沒事,剛才兵站的人也說了,他們準備不充分,車的狀況也不如我們,放心,啊?咱們命大著呢。」

也許是這樣的環境,一如平安夜那晚的月色撩人,貝菲抽抽鼻子,抹了把眼淚,靠在車尾朝凌千帆道:「千帆,我……」

她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麼來,凌千帆像是感應到她要說什麼,笑著封住她的唇,高原之上連熱吻都是困難的,輕吻淺吮後凌千帆便大喘了兩口氣:「留到最美的地方說。」

貝菲臉騰地紅起來,凌千帆笑她,她非要歸結為高原反應,眼珠子一瞪凌千帆便不敢再取笑她。整理好工具後繼續出發,一路全是碎石泥漿,車行極緩,最慢時車速不足20km/h。艱難前行時收到從兵站打來的電話,衛星電話信號尚算不錯,出乎意料的,聽到的竟是凌玉汝的聲音:「千帆,是你嗎?千帆?」

「是我,姑媽你……」

凌玉汝突如其來的電話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姑媽你怎麼在兵站,出什麼事了?」

電話那頭出現雜音,片刻後凌玉汝才道:「貝菲和你在一起?」

凌千帆瞅瞅貝菲,嗯了一聲。

「聽說你病了?」

「高原反應,沒什麼奇怪的,休息了大半天,現在好得差不多了,姑媽你有什麼事等我從拉薩回來再說吧。」

「你病了貝菲還讓你趕路?」

凌玉汝音調陡然尖銳起來,凌千帆頗有不耐,無力嘆道:「姑媽,你不要事事都這麼敏感!」

「我敏感?現在是會鬧出人命的事!我知道,你和我鬧彆扭,你知不知道爸爸聽說你到了新疆當夜痙攣不止?算了,我知道你為了個女人什麼都不管,家裡怎麼樣你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原來還覺得就阿寒這個孩子叫人操心,你做什麼事都有分寸,現在倒好,你們哥兒倆一起給我撂挑子!他從小就這樣我也就不說什麼了,你怎麼也……」

車正好開到一段搓板路,路上一排一排的都是凹槽,顛簸得凌千帆滿心煩躁,聽著姑媽的電話,一時恨不得把電話摔出去——按照慣例,接下來必然是姑媽的殺手鐧。從小到大,但凡他有什麼出格的念頭,姑媽必要憶苦思甜一番,哭訴當年他父母早亡後自己如何又當爹又當媽拉扯他和凌千桅長大。以往他陽奉陰違一下也便罷了,今天聽到這些卻心頭一陣火起,偏偏貝菲就在身邊,他只好停車下來:「姑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要什麼?」

電話那頭沉寂了很久,凌玉汝才哽咽道:「你從來都不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想要什麼呢?」

也許這真是他的軟肋,他實在沒有辦法狠下心來和姑媽理論,恨恨地嘆口氣:「姑媽,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吧。你要真為我好,就什麼也別做,等我回來就好——許明智那邊,我已經安置好了。姑媽,算我求你也好,你放過他,也放過我吧。」

「許明智……誰啊這是?」片刻後凌玉汝的聲音極之驚駭,「你——」

凌千帆垂眸不語,亦懶得去拆穿姑媽,只輕嘆一聲:「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吧,這一次我一定要走下去——否則到死我都會覺得自己很窩囊。」說完後他不待姑媽回話,徑直掛上電話,上車他偷覷貝菲兩眼,似乎也沒什麼表情,他仍是此地無銀地解釋兩句:「沒什麼事,你別放在心上。」

「嗯。」

「沒生氣?」

「沒。」

「真沒?」

路不好走,加上貝菲本來技術就半桶水,和旁邊的軍車錯車時夾起的石子打到擋風玻璃上,嚇得貝菲猛踩剎車,剎住車後一肚子火便朝凌千帆發過去:「你煩不煩啊?嘰嘰歪歪的,再說我就地刨個坑把你埋了!」

凌千帆訕訕道:「刨坑多辛苦啊,再說你把我埋了,沒人給你唱小曲解個悶,這一路上多孤單寂寞?」

貝菲皮笑肉不笑道:「不寂寞,我在坑旁做個記號,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再過來,要是帶的乾糧不夠,我就再把你刨出來……」

她陰惻惻地笑上兩聲,凌千帆趕緊噤聲,不敢和她再做口舌之爭。繼續前行,這樣的旅程比他想像的更為艱難——他有好些年未作這種長途旅行,貝菲在開車上又是生手,雖然裝備充分,一路上仍不斷有各種料想不到的狀況。臨近界山達坂的地方,馬路旁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雪地還是路界,據說也是事故多發地帶,貝菲不敢掉以輕心,便換凌千帆來開車,自己躺在副駕駛上小憩一段。

遠處的雲霧低低地繞下來,辨不清是青色還是紫色,太陽在雲層後遮遮掩掩,間或有霞光萬丈,絢麗奪目,間或又是駭人的黑沉,只能靠前人的車轍認路——雪峰霧色,雲山霞光,或許最美麗的風景總是伴著最崎嶇的旅途而來;又或者說,只有在這樣和生命極限的搏鬥中,才更能體味這人間仙境的美妙。

雪峰在雲朵間露出一個尖角,在陽光下閃動著奇異的光芒,銀白、淺青、絳紅。時而有交相輝映的七彩光芒,流轉閃耀,幻美如天堂。

天堂和地獄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尖銳的金屬撞擊聲、玻璃粉碎聲之後,是後方無法抵擋的衝擊力,凌千帆掉轉方向盤試圖避過後方衝撞的車輛,貝菲連忙叫道:「別拐彎,別拐彎——撞車,不能翻!」

凌千帆旋即明白她的意思,路上能見度低,路旁皚皚茫茫,辨不清是不是雪地,若是翻車定然沒命,若是撞車——車是改裝過的加重車型,那業務員也說過:「加重版的,除非跟坦克撞,不然什麼車撞上都是它倒霉!」

他搶在最後關頭把拐了一半的車轉向,後窗玻璃嘩啦啦地往下掉,車尾直接變形,副駕駛座也因撞擊被壓到,貝菲被擠在變形的座位里。凌千帆連忙解開安全帶,又把貝菲從車裡拖出來,剛下車貝菲便歪在地上,看樣子是腰被撞到,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再往後看看,一輛越野卡車的頭正斜著卡進他們的車尾,車窗粉碎,慘不忍睹,不用看也知道,車裡的人受傷一定比他們還要嚴重。

後面是輛越野卡車,司機陷在車座里,連呼叫聲都沒有,身上一片血紅,凌千帆費勁地把他拖出來。貝菲從自己車裡找衛星電話,摸了半天才找到,趕緊給兵站打呼救電話,誰知天公不作美,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瞬間又是一陣泥濘。

卡車的副駕也被擠壓變形,凌千帆把卡車司機攤在路旁,又趕緊去砸副駕的車門。副駕上似乎是個女人,整個身軀被壓在車座里,懷裡還抱著皮包——凌千帆忽覺得那皮包如此眼熟,駭然間他心跳幾乎都要停止。

貝菲打完電話趕過來,只看到凌千帆癱坐在地上,抱著一個女人,他臉上那種神情可怖得無法形容。雨越下越大,皮包上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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