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要留到最美的地方說 4

翌日凌千帆在粵色擺酒席請凌厲實業在婺城的高層們吃飯,簡要交代下兩個月的工作,然後開著海藍色的途銳,往大西北而去。抵達西安時便看到報紙上的新聞,連續兩天凌厲實業旗下公司在A股市場漲幅都不小,已有業內人士開始全方位多角度評估分析凌千帆此次的廣告策劃宣傳。貝菲立在報刊亭一旁朝凌千帆笑道:「還說你不喜歡做商人,你看看,骨子裡都浸著商人的銅臭味。」

凌千帆揶揄道:「可不是,你清高,你視金錢如糞土,名利如浮雲!」

貝菲洋洋得意地反擊:「那是自然,我愛浮雲,我愛糞土!」

繼續向西去,人煙也漸稀疏,凌千帆和貝菲換著開車,並不急著趕路。貝菲開車還不算熟,再則艱險的路都在後面,沒必要在前面搶速度。最關鍵的是,他在等待某些東西。

進西北後他反而平靜下來,看著夕陽慢慢沉下地平線——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他突然體味到這樣的心境,一切都變得平和,甚至他覺得如果一輩子都在這樣的路上,人生亦沒有什麼遺憾。

貝菲初次到新疆,特意繞路四處轉轉,不想走時便找旅館歇下來。新疆這個月份的氣候並不好,積雪初融,春寒未消,褐色山麓下全是礫土荒漠,看著只覺蒼涼,貝菲便笑道:「會不會覺得……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美?」

「本來也沒希望有多漂亮,」凌千帆不以為意地笑笑,又補充一句,「我喜歡就行。」

其實很多停留在想像中的東西,親見時未必那麼美好,他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拉薩他也不是沒去過,於他而言這只是一種儀式,一種標誌著他走出來的儀式。

車裡播著邁克傑克遜的The Girl Is Mine,凌千帆斜倚車窗,好整以暇地瞅著貝菲,他以為貝菲又會揶揄他「瞧你那蕩漾勁兒」,誰知貝菲卻說:「如果一直等不到怎麼辦?」

凌千帆敲著窗,手指修長分明:「你覺得在拉薩舉行婚禮如何?」

貝菲瞟瞟他沒出聲,邁克傑克遜的歌聲淹沒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沙里。新疆和婺城有兩小時的時差,往往晚上七八點太陽仍未落山,不時能看到遙遠的山端上巨大的風車,在遙遙的暮色里,撐起天與地的高度。喀什地區維族人居多,奇瑰峻拔的清真寺,土堆砌成的維族民居亦別具特色。照計畫他們準備第二天從葉城出發,便找了家喀什的涉外星級酒店,做臨行前最後的休整。

遙遙的燈散著昏黃的光,溫煦、寧靜,白日里華麗的清真寺在月色下更顯神秘,熱鬧的巴扎此時也一片寂靜,隱約還能看到老城區土黃的村落。

翌日車行至葉城,翻越阿長孜達坂後到達新藏線上第一座兵站庫地兵站,達坂是維語,意思就是山口,新藏線上兵站甚多,大約兩三小時就能碰到一個。不過出葉城沒多久便沒了柏油路,車速也上不去,之後經過麻扎等數個山口,到達三十里營房。相比之前數百公里荒無人煙的公路,三十里營房算是極有人氣的地方,除了兵站、營房還有醫院、飯館、食宿站,組成一個熱鬧的小鎮。

路雖難行,但根據前人經驗這已是新藏線上較好的路段,縱做過不少心理建設,這第一天的路已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至少今天尚有柏油路,算是不錯的路況,而之後恐怕全是泥漿路、戈壁灘。原定夜宿大紅柳灘兵站,因貝菲在葉爾羌綠洲耽擱不少時間拍照,凌千帆便稍稍延緩計畫,選在三十三里營房住宿。

在食宿站住下後貝菲開始整理照片,湛藍的天,潔白的雲,倒影在沉澈的水底,相比別處的荒山礫石,葉爾羌綠洲美得令人驚嘆,欣悅之餘貝菲又嘆道:「第一天就耽擱行程,看來我高估了途銳的性能。」

「應該說你高估了你的駕車技術才對,」凌千帆揶揄道,卻馬上轉了口氣湊到她耳邊調笑道,「不過沒關係,慢慢走就慢慢走,哪怕在這條路上走一生一世,我也無所謂。」

貝菲白了他一眼:「Lawrence和你這樣沒責任心的人合作,真是所託非人!」

凌千帆閑閑笑道:「他所託非人不要緊,你沒有所託非人就行了。」

邊城的夜寧謐而美好,貝菲難得的極快入睡,甚至還做了個甜甜的美夢,夢裡荒灘戈壁盡變成清泉綠洲,若真在這裡一生一世,怕也是極好的——如果凌千帆沒有在半夜高原反應發作的話。

她半夜裡忽察覺到身旁的人抱著她渾身抽搐,半睡半醒間便覺不對勁,摸開燈才看到凌千帆嘴唇發紫。她連忙倒杯熱水灌給他喝,凌千帆喝水之後直叫難受,他身體本不弱,可連續駕車從海拔數百米直上到海拔四五千米,任是你鐵骨錚錚也要蛻掉三層皮。貝菲勝在近幾年都有上高原的經驗,抵抗力和適應性上便強了許多,凌千帆一邊抽搐一邊嘔吐,把頭一天吃的東西悉數吐了個乾乾淨淨——貝菲干著急卻沒轍,問他要不要叫車下去,他死也不肯。

凌千帆犟上來倒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去,明明整個人都快神智不清了,卻還堅持著說「只要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到拉薩」。她問他要不要氧氣袋,他又不肯,臨行前貝菲給他做過常識培訓,他不想輕易便依賴上氧氣袋,臉上抽搐得白中泛青,愣是要硬扛著不肯吸氧氣。沒過多大一會兒,他渾身便失去知覺,任貝菲怎麼擰他也不覺得疼,貝菲嚇得不輕,趕緊給他不停地按摩,按到她自己都快沒氣了,凌千帆手腳才能活動得稍正常些,哆嗦著再喝點熱水,吃了片百服寧,卻仍是臉色蒼白,渾身無力。

貝菲自己已累得近乎虛脫,卻還要照顧這麼個病號,自然不給他好臉色看,橫眉毛豎眼睛的。凌千帆仍是渾身抽搐,腦子也不清不楚,翻來覆去的只是叫她的名字,一會兒是叫「貝菲」,一會兒又叫「阿三」。他渾身冰涼,摸過去肌肉塊又僵硬起來,貝菲給他加了層被子,又不敢蓋得太密實,怕他呼吸困難,思來想去最後不得不用上電視劇里最經久不衰最狗血的那一招——抱著他給他取暖。

凌千帆半昏半醒中觸到熱源,整個人便黏上來,偏偏他稍微緩過來一點,兩隻手便又加緊了力度箍住她——生怕一鬆手她便跑掉了似的。

她有些堅持不住,撐著一點力氣問:「要不我們先下山吧?」

「不下。」

「高原反應會死人的。」

「死也不下。」

「你感覺怎麼樣?」

凌千帆哆嗦著沒回話,貝菲直覺得冰寒透骨,說一句話也要積蓄好久的力氣:「凌千帆我做鬼也要纏著你。」

好半天才聽他咕噥了一句「阿三」,卻沒聽明白他要說什麼。

「天下第一奪命路」的稱號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她想到接下來的界山達坂和死人溝,無形的恐懼便襲上心頭。

沒有上過新藏線的人,永遠也無法體會這種恐懼。

數年前她去太白山,幾乎垂直的冰山石路,三天120公里的徒步穿越,海拔兩千米以上頻繁的拔高和下降,差點讓她丟掉一條小命。最後從斗姆宮下來時,沿途雲海墨山風光如畫,她卻提不起一點力氣欣賞,那時以為這已是一生中最艱險的挑戰,誰知道和新藏線相比,當真是小巫見大巫。

凌千帆緊摟著她,無底洞般地從她這裡汲取熱量——不能由他這樣下去,一定要找個醫生,再找個司機送他們下山,她殘存的那點清明神智這樣告訴自己。不能睡下去,睡下去了便再起不來,她不能死在這裡,她要和他一起活著,她不能死在這裡。

然而她竟醒過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凌千帆也在身邊,裹在一床被子里抱著她,看她醒過來便沖她笑。他原來笑起來是致命的吸引,現在卻比哭還難看,整張臉都是灰中泛青的,只是聲音聽起來已沒昨晚那樣兇險:「我想給你叫醫生,可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你要是支持不住,我們就下山吧。」

她整個人蜷在他懷裡,試著伸伸胳膊動動腿,還好,只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有點麻而已,凌千帆仍是圈著她,使不上力地笑。

笑得真難看,她原想刻薄他兩句,說出來的卻是:「我們還活著。」

凌千帆忍不住笑出聲,馬上又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喘氣一邊笑:「哪兒那麼容易死啊!」

就有那麼容易,她想反駁他卻說不出話來,懸著的一顆心現在才放下來,原來她也不是不怕的——在川藏線上她也曾經歷過生死徘徊,那時候她是一點也不怕的,生與死對她來說意義彷彿並沒有那麼明顯。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才發覺剛才她有多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她的腳步不能終止在三十三里營房,她不止要和他一起走完這條天路——她還要和他一起走完今後的每一座山川,每一條河流。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們還活著。」

「是,」凌千帆無奈道,「我們還活著,阿三小姐。」

她伸手狠狠地擰凌千帆的臉,凌千帆痛得叫出來:「你清醒沒有,得找個醫生檢查檢查腦袋吧?」

「我們還活著。」

凌千帆哭笑不得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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