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相信你,」貝菲別過頭來,不哭不鬧也不冷嘲熱諷,「你對我很好,從小到大,再沒人對我這麼好過。」她伸出右手來,憑記憶掰著指頭數那張全家福上的人,「爺爺,姑媽,妹妹,表弟,我頂多也就排第五吧。」
他閉著眼不願看清眼前這一切,艱澀地想反駁她,卻不知如何說出口,只能再倔強一回:「阿三,再給我一次機會。」
「然後再等著下一次同類事件的發生?」
情感告訴他他應該立刻賭咒發誓不會再有此類事件發生,理智卻告訴他也許……也許還會有下一次,姑媽對貝菲成見已深,且不論貝菲遭險究竟因何而起,她對貝菲的態度已很難轉圜。他踱至窗邊,推開一絲縫隙,三月間的春風還透著絲絲寒意,輕飄飄地打在他額上,讓他有些微清醒過來。
他轉過身來定定地瞧著貝菲,決絕地說:「再有下一次,我凌千帆就真他媽不是個男人!」
他的話擲地有聲,教貝菲也吃了一驚,看他倚在窗邊,挺拔峻秀。原來就覺著他像古時候的潑墨山水,淡濃得宜,靈秀而不失氣度,現在這感覺越發的深刻,不過以前那些線條都是柔和清淡的,現在卻難得的入木三分起來。她心底夾七夾八的情緒交錯混亂,說不清是歡欣還是傷感,如隙縫裡飄進來的微風,明明捎著春寒,卻夾雜著點滴溫潤的氣息。
兩人進入冷戰期,他載著貝菲回心湖苑,她卻整日里擰著不搭理他。凌千帆琢磨甚久,覺得根源還得著落在考察隊在怒江被圍毆的事情上,兩邊都抵死抗爭,誰也不像是在說假話。當初為免事態擴大,當地公安局也只是把參與圍毆情節嚴重的人員拘留了一段時間,陳嘉謨按照他的吩咐暗中調查,最後煽風點火的主使承認是受人指使,根據描繪大約是五六十歲的外地男人。但是雙方僅有一次會面,事成後報酬也是通過網上不記名帳號轉手數次後匯過來的,看得出此人也頗為謹慎,倒讓凌千帆頗為為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現代社會科技手段如此發達。陳嘉謨帶著私家偵探,讓他們做人像拼圖,試圖描畫出這個外地男人的相貌,送回來的拼圖卻讓凌千帆更為震驚。
他確曾懷疑過姑媽,貝菲一出事時他便想到了姑媽頭上,後來山重水複,竟發現貝菲原來是許雋的舊識——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懷疑過貝菲的,為她瞞他瞞得這樣深。不過這念頭現在想來也覺得可笑,誰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開這樣的玩笑?況且許雋和貝菲再親,也是十年前的舊友,貝菲這樣精明的人,何至於拿現在的幸福去冒險。
拼圖出來的人,居然和許明智如此相像。
總算和姑媽無關,他第一反應竟是鬆了口氣,其實現今的社會,誰有那麼輕易說能脫離家庭?曾有一年他去新德里和印度政府談筆大單,才知印度青年男女多靠相親來完成人生大事,無他,只因種族宗教必須一致,僅此一條便大大縮減配偶範圍。若不服從家族安排,則是和整個家族乃至於整個教派、種族的對立,沒有什麼人真能斬釘截鐵地說,能背棄血脈相連的父母、撫育自己的家族。
一時的義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難的是隨後孤清寂寞的漫長時光。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之所以廣為流傳,正是因為其稀有,而且恰恰好到死為止,沒有後續。
慶幸活在並不那麼頑固的時代,雖然他的自由需要更多堅持,現在的結果再好不過,寬心之餘卻又不免疑惑,許明智何至於要對貝菲下手?因為許明智的外遇,貝菲似乎對他存有芥蒂——猛然間他憶起汪筱君過世後,陳嘉謨和貝菲送許明智回大連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許明智和貝菲之間,明明是知道彼此的,為何竟由始至終,表現得毫無交集?
連環追命電話叫來了陳嘉謨,讓他細細回想一路上的事,不可放過半點細節,陳嘉謨蹙眉道:「我們搭飛機回去的,路上貝菲和許先生都在休息,我想貝菲可能心情不好,不大願意和許先生說話。後來……貝菲說她要單獨和許先生交代事情,我就去聯繫公墓,請人看風水,買了塊墓地。下葬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都去了,貝菲在路上買了花籃,好像……也沒有什麼異常的。」
凌千帆反手輕敲著辦公桌,發出清脆的篤篤聲,陳嘉謨忽又想到什麼,笑道:「貝菲可有趣了,我看她平時總嘰嘰喳喳的,那幾天格外安靜,問她是不是怕說多錯多,結果貝菲鼻孔朝天哼了一聲,說:我生平最恨出軌的男人,見一個閹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陳嘉謨比了個咔嚓的姿勢笑道:「凌少你可要小心啊,什麼時候被貝菲誤會可就麻煩了。」
凌千帆十指骨節已攥得泛出微白,怎有心情理會他這等笑話:「那許明智對貝菲呢?是冷淡還是……討厭,或者……」
陳嘉謨猶豫良久才頗不肯定道:「說不好,他好像想和貝菲說話,又好像不太敢,老實說我很奇怪,總覺得他們以前好像認識。不然……這許明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找貝菲的麻煩,但是這……我實在想不出來原因。」
「他們以前確實認識。」
陳嘉謨愕然,凌千帆揮揮手道:「我看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大連。」
囑咐陳嘉謨留下幫他坐鎮婺城,跟貝菲說北京那邊有重要的招標會,要他親自出馬。
濕濕的海風捎帶過鹹鹹的味道,黏在人臉上,北方的春天來得晚,漫山的杜鵑尚未盛放,連天也迷迷濛蒙,未見仲夏時的湛藍。他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說複雜倒未見得,畢竟吐了一口氣,卻怎麼也談不上歡暢。
他拖人給許明智安排了份區圖書館的臨時工,算到他下班的時間去許家的舊宅。九曲迴腸的深巷裡,十餘年前還算是繁華地段,轉眼間城市建設日新月異,一路走進來,外面已有不少地方,掛著「拆遷」的牌子,許家所在小區能得以存留,已算幸運。進來的路被外面的工地擠得只余羊腸小道,好在他已來過幾回,循著記憶趁著月色進來,順利地找到許家所在的單元。大門上綠漆斑駁脫落,生鏽的鐵牌上門牌鈴已有些歪斜,很使勁地摁下去才起了效果,微弱的紅光閃爍,響了許多聲後才傳來沙啞的聲音:「誰呀?」
「請問許叔叔在嗎?」
呲呲啞啞過後是話筒掉落下來砸在牆上的聲音,嘀的一聲,大門開了。
電梯老舊,他換走樓梯,灰暗狹窄,彷彿一不小心便會沾上灰塵。他極小心地上了三樓,房子是新裝修過的,外面的鐵門上換了新的綠紗,新上的木門洞開,電燈慘白幽暗,許明智蒼老的臉上布滿皺紋,雙目深陷,顫巍巍地拉開鐵門的閂:「請進,請問……你有什麼事?」
凌千帆拉好鐵門,許明智指指凳子,找了半天才摸出個杯子,在廚房沖了沖,倒水出來端給他,戰戰兢兢的。
「鄙姓凌,草名千帆,貝菲的男朋友。」
他醞釀著如何開口,實際上一路上他設想過許多次,或許他該進門便給許明智一個下馬威,或許他該委婉動人曲折入手……他還沒想好究竟何種策略最為有效,許明智臉色煞白,癱倒在木沙發上:「凌……你也是凌家的……」他畏縮著身子,顫抖地攥著茶几,求懇地望著凌千帆:「凌少爺,我已經死了老婆孩子,現在只求安安穩穩地活兩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睛一閉兩腿一伸,這輩子也就過去了。求你們高抬貴手,別讓我這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夾在中間難做人……」
「以前是我女兒不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妄圖高攀凌家,我們已經知道錯了,」他伸手拉著凌千帆的袖子,老淚縱橫,「圖書館的這份臨時工也不容易,早上鬧鐘到五點我就醒,生怕遲到幾分鐘。晚上我走得最晚,有沒有人去借書我都不敢打馬虎眼,現在就靠這吃口飯……」
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來,無法遏制,他也不願遏制——他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好像旅途上瀕臨枯竭的路人,在黃沙大漠中終於發現一處綠洲,飛奔過去卻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許明智還拉著他,涕淚橫流,許雋曾給他看過父母的照片,依稀記得那是個爾雅溫文的中年男人,意氣風發;如今額上儘是滄桑刻下的紋路,十年鐵窗生涯已磨掉他所有的驕傲。有那麼一剎那他氣得恨不得當胸口踹過去,卻邁不開步子,千鈞的重量都壓在胸口,呼吸不得,喘息不能,只聽到自己牙齒格格作響的聲音。
櫥架上擱著民國年間仿明宣德青花瓷瓶,那還是他從琉璃廠淘來的,他拎起瓶口朝窗欞上砸過去,噼噼啪啪地聲音清亮悅耳,落下滿地青白的碎瓷,濺到腳邊數片,許明智像只驚弓之鳥,扒著沙發扶手,瑟縮不已。
他在街上發瘋般的奔跑,海風的咸腥味混雜在空氣中侵入口鼻,渾然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脫下鞋子,發狂地扔向遠遠的海面,海水在月下閃爍著妖藍的顏色,細細的沙礫擠進腳趾縫,遠處有燈塔海港、微濤拍岸,寧謐的夜裡只余海水輕拍沙灘的聲音。他一口氣衝到海里,一個浪頭過來,海水嗆到口裡,腥咸澀口的味道,讓他劇烈咳嗽起來。他軟倒在淺灘里,海水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身體,冰涼蝕骨,而他只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