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菲再忍不下去,騰地站起身來冷笑道:「真沒想到,原來你對你的侄兒這麼沒有信心,甚至不相信除掉名利家世,會有人只是單純地愛他這個人!」
她起身時不小心撞到桌沿,打著石膏的左手還隱隱作痛,她不由得噝了一聲,凌玉汝唇邊噙著淡淡地笑,彷彿在看一場好戲:「美人計和苦肉計你倒是都用上了,接下來該演哪一出?」
貝菲右手抓起挎包不想和她糾纏下去,不料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滾到地上,撞到門上摔了個結實——凌玉汝只冷冷地看著她,看她狼狽不堪,撐著地毯想爬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勁。她忍著鑽心的痛,拿胳臂上固定的石膏來穩住重心,再拿另一隻手把自己撐起來,然而石膏割著臂膀,噝的一聲又功敗垂成。
一雙鋥亮的皮鞋疾步而來,她貼著地,狼狽地喘著氣,凌千帆峻秀的臉低下來,滿寫著焦急和關切,回頭又埋怨凌玉汝:「姑媽!」
她沒看清凌千帆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她只知道原來這一切他也有份在內,驚怒交加,眼神里生出几絲怨毒。凌千帆扶起她,她艱難地坐起來,拉開外套拉鏈——因為肩胛骨的傷,今天上班時穿了寬鬆休閑的運動裝。她唰的扯開左袖,抓起挎包里常備的越野刀具的長柄往左臂上砸過去:「凌千帆,我還真沒看出來,原來你一直懷疑我,還藏著這麼一手——現在你是不是還懷疑我這石膏也是造假的,要我砸開給你看看?」
凌千帆驚駭交加,扯住刀柄又不敢用勁,生怕使上勁叫她抽開刀鞘更不可收拾,低聲怒道:「別鬧了,有事回去再說!」
他搶過刀具扔到包里,想扶她起身卻被貝菲一腳踹中膝骨,貝菲摔開他:「我有手有腳會走路!我就是殘廢在地上爬,也不用你可憐!」
她踉蹌著往外沖,凌千帆不及和姑媽解釋,只得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她出了門要叫計程車,偏偏能動的那隻手又挽著包,十分不便,於是惱羞成怒,扭著包一頓亂拍——全拍在自己身上。
凌千帆無計可施,心一橫把她整個人扛到肩頭,不顧她亂喊亂叫,塞進車裡了事。
貝菲雙目怒視,也知現在抗議沒用,不如省省力氣。凌千帆一路開到最近的醫院,醫生給貝菲詳細地做了檢查,好在她肩胛骨上的傷早已復原得差不多,今天並沒有傷筋動骨,重新給固定了石膏繃帶。看兩人的表情,醫生不免多嘴幾句:「小兩口,有什麼事情多多溝通嘛,不要動手動腳的,」他責備地盯凌千帆一眼,「做男人的跟女人動手,像什麼話?」
凌千帆疲憊地笑笑,也不說話,回到心湖苑的別墅,貝菲二話不說衝進卧室收拾衣服——當初帶過來的衣服就不多,不過三五件換洗的日常衣衫,其餘多半是凌千帆另行購置。當初是一個大背包帶過來,現在仍舊是一個大背包清理走,凌千帆倚在門邊冷眼看她收拾,陰著臉也不說話,等她拉好背包拉鏈從房裡出來,才問:「不給我一個解釋嗎?」
貝菲駐足不語,瞧瞧陽台上那盆蘭花草,唇邊浮起冷淡的笑容:「那盆花現在也算物歸原主了。」
凌千帆一怔,待貝菲背著包從他身邊過去,他才猛然醒悟,扳過她的肩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雙眸陰沉,儘是隱忍的怒氣,貝菲毫不示弱,仰起臉冷笑道:「告訴你什麼?對,我就是來挑唆你們姑侄關係的,我巴不得你們鬧翻,最好你永不原諒她,她至死不能瞑目——你滿意了?」凌千帆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獃獃地看她下樓去,幾秒後聽到哐的一聲,她走了。
手機鈴聲一陣接一陣地響,第二次打來時他終於明白過來——她走了。胸口一陣絞痛,連伸手去接電話的力氣都喪失掉,整個屋子空蕩蕩的,他恍然間只覺得可怕。天地之間不過一片荒漠,只留下他一個人,形影相弔,煢煢孑立,面對亘古洪荒,宇宙萬年。
自然是姑媽的電話,說了些什麼全沒入腦子裡去,他只定定地看到咖啡機旁倒扣著的情侶杯。一支丘比特的箭穿過兩支嵌合的瓷杯,頓覺一顆心也被剖成兩半,鮮血淋漓,再難癒合。
躺在沙發上看暮色降臨,夕陽直墜入鏡湖,給巨幅落地窗塗上最後一抹金紅。
翌日貝菲沒到公司,聽說又請了一天病假,凌玉汝到辦公室來找他——他喟然嘆道:「姑媽我們分手了,昨天……昨天她已經搬出去了。」
凌玉汝大為驚訝,旋又放心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分寸。」
下班時在樓梯口碰到習容容,頗關切地過來問:「凌少,阿三怎麼又請假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嘛,看起來好像恢複得差不多了呀?」
「她沒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習容容狐疑道,「她發了封郵件要我給她填請假單,電話打過去手機關機著,沒什麼事吧?」
「沒,」凌千帆斂眉淡淡道,「在家和我鬧彆扭呢。」
習容容信以為真,擠眉笑話他,他心中忽然有些害怕,驅車直奔驕陽小區,摁門鈴沒有人應。好在有人下班,讓他混進樓下的大門,上樓後敲門仍無一絲動靜,他心驚肉跳起來,拍門拍得震天響,最後不得不拿備用的鑰匙開門。正預備興師問罪,踹開房門才發現貝菲正倒在床邊,極艱難地伸手拽著床墊想爬起來。
他衝上去扶她,聲音不自覺地軟下來:「怎麼這麼不小心,吃飯了沒?」
貝菲定定望了他幾秒,又冷冷地推開他,一聲不響地出房門,燒開水,泡麵。
他看著她吃完泡麵,把一次性碗筷扔進垃圾桶,跟在她身後進房,貝菲唰地拉開抽屜,翻出一張明信片扔到他面前:「這是你寄給她的最後一張明信片,除了這個,我再沒什麼能給你的了,凌先生走好,不送。」
她以極警戒防備的姿勢,拒他於千里之外,凌千帆驀然張臂環住她,低聲哽咽道:「阿三,說你愛我。」
他記得的,她在姑媽面前說過的,會有人愛他,不因為他的家世名位,只因為是他。
他需要多一點信心。
她想推開他,可惜力氣不夠,踹了他兩腳,仍踢不走他,他執拗地摁她在懷裡,重複道:「阿三,說你愛我。」
好像只要她承認愛他,所有的欺瞞就都可以找到合理的理由。
「你醒醒吧,」貝菲冷哼道,「我不是許雋,沒她漂亮,沒她善良。我就是個蛇蠍心腸的惡毒女人,收起你那套移情作用!」
「別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凌千帆也動了氣,「你這是變相地說我taste很差?」
貝菲正在氣頭上,聽到這話不由笑起來,卻又凝結成苦澀的果實——凌千帆平素常和她開玩笑,說「人可以沒有道德,但不能沒有品味」——他向來自詡眼光頗高,難得瞧什麼入眼的,以此來變相恭維她。
他執拗地攥住她:「你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要我告訴你什麼?」她笑容里滿帶嘲弄,「告訴你我父親的朋友就是許伯伯,告訴你我沒有能力照顧汪阿姨只能送她去老人院,告訴你是我教許雋做清湯麵,告訴你——告訴你那些……」她聲音低澀下去,「我會有罪惡感,每一天,我都覺得這些幸福是偷來的,從許雋那裡偷來的。」
她從他臂彎里挪動單只胳膊,撿起落在床邊的那張明信片遞還給他:「高考完我回大連,找到這張明信片。」凌千帆默然不語,貝菲繼續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寫這張明信片的人,在哪裡等著她。每次看到它,我就在心裡想,也許我有一天能碰到這個人,親口告訴他,不要再等下去——只是沒想到,等來的那個人是你。」
他心中一動,猛然恍悟過來,還記得那日他激走她的相親對象,明明她都燒得糊塗了,卻倔強地逃離他的懷抱——那時她說什麼來著?
她說,凌千帆,誰都可以,你不行。
原來那樣多的默契,都源於同一個人。
那盆從他手裡搶來的蘭花草,是許雋送給她的——又難怪他覺得眼熟,某日許雋曾拿過合照給他看,說有個好朋友回老家讀書,那盆蘭花草正好是送她的生日禮物。
他少年離家,迷戀於三藏線的險峻神秘,所以她苦苦跋涉,以為那是許雋未竟的遺願。他靜靜地坐在咖啡館的角落,唱一首無人欣賞的歌,卻不知那不過是許雋對另一人的承諾。
初相識的那個月,他確是滿心的歡喜,彷彿茫茫天地中找到同路之人,覺得自己所思所想她都該明白——事實上也差不了幾分。即便是現在,他知道那些巧合原來都是由許雋在冥冥中穿針引線,也無法將這樣的認知從自己心底剜出去。她早已悄無聲息地進駐他的心房,又如何能輕易割捨了去?
「我們之間哪有什麼緣分……你還想要什麼解釋?」她頹然倒在床腳,唇角彎起微微的譏諷弧度。他忽然慌了神,知道自己幹了件怎樣混蛋的事,想找出點什麼話來辯解,說自己從來沒懷疑過她接近他是別有目的的,說他只不過受不得她的欺瞞——然而喉嚨里卻乾澀得說不出一個字,他真的全然沒懷疑過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