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猜中開頭,卻猜不著這結局 5

起床時凌千帆正在煮咖啡,她拽著睡衣領口的扣子,頰上飛起可疑的紅:「昨天晚上吵著你了?要不你再多睡會兒吧。」情侶套杯是昨天逛街買 的,凌千帆煮好兩杯咖啡,看她一頭雞窩的模樣不由好笑:「趕緊的去洗漱吧,這麼多廢話。」   她吊著打石膏的胳膊,單手去洗漱,動作極之彆扭,滿口的牙膏泡泡,忽地腰間一緊,凌千帆從身後擁住她,又把水杯遞上來給她。她一邊漱 口,凌千帆便膩上來,大約還未來得及刮面,下巴一片淺青色的胡茬,極硬刺的觸感,又有些麻麻痒痒的感覺,連同他身上熟悉的男性氣息,滿滿地裹住她。

白眼是沒用的,凌千帆臉皮厚;躲也躲不開,欺負她現在是殘障人士;他雙手如靈蛇一般,沿著她睡衣闊大的袖管蹭上來。他溫軟的唇又蜿蜒到她耳邊,微啞的嗓音在麻癢的觸感下也變得誘惑起來:「像我這樣下得廚房入得廳堂的男人外面已經快絕跡了,你不要……知道外面多少人排隊等著搶么你?」

他臂膀並不甚用力,卻恰恰制住她,貝菲扭動兩下扔未掙開,不滿道:「這麼說起來,我還得去給你們家送個牌匾掛個大錦旗,感謝你爺爺和姑姑培養出你這麼個免檢特優產品是吧?」

「那是當然,我們家遺傳好男人!」

貝菲斜著眼瞅著他,顯然在質疑他的話,他爺爺和他爸爸是不是好男人已不可考,凌千帆就算現在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那以前的豐功偉績也不是輕易能抹殺得了的。聞弦歌而知雅意,貝菲眼珠子一轉,凌千帆便知道她肚子里腸子怎麼拐彎了,連忙辯護道:「不信?我還真得給你普及普及家史了!」

「洗耳恭聽。」

凌千帆卻又變了主意,拐著她到餐桌後開始賣關子:「這種事怎麼能隨便說,傳內不傳外,傳媳不傳女。」

「誰稀罕!」貝菲訕訕道,拿勺子在粥碗里亂攪一氣,凌千帆揚著眉笑,知道貝菲肯定又在腹誹他——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秘密,只是突然之間他覺得,對一個人和盤托出自己的過去,就好像把全部的自己托著交到這個人手上一般。

他不介意告訴貝菲,然而她對他仍有戒心。

看透這一點,常令他悵然不已,因為不明白為什麼。

或許不是不夠了解,而是了解太過,有時候兩人親近到一定地步,會突然生出隔閡來——明明氣息相接肌膚纏綿,男人和女人的親密已到極致,卻偏偏覺得,有些話無法再說出口。

譬如父親和母親。

他幼時並不以為父母感情好,父親走得很倉促,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若不是懷著孩子,恐怕即時隨父親而去都是有可能的。他驚詫不已,覺得父親平日那樣冷淡,何以母親如此哀慟。那時年紀小,很多事懵懵懂懂,甚至不懂生與死的意義,只知道父親不在了,便沒有人動輒抽皮鞭教訓他——心底竟隱藏著一絲歡欣。等很多年後爺爺移居澳洲療養,他整理老宅遺物翻出父母的日記時,才知道那些被時光湮沒的歲月里,曾經藏著那樣多無法言述的深情。

父親年輕時亦是儀錶堂堂,卻並不易相處,據說頗多愛慕者都被他的冷漠嚇退,母親形容自己怯懦得連和他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她是被同學拖去做陪襯的,在壩上的馬場,見到父親第一面便情根深種。父親試的是一匹尚未馴服的野馬,受驚失控,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母親衝上去,以單薄的身軀止住了狂奔的野馬。沒多久他們就結婚了,父親的日記里只有寥寥數筆,大約是家長並不滿意。他無法揣摩父親用了怎樣的堅持,才讓爺爺奶奶接納了母親。

又不知道他們為何會長期分居,只記得父親日記里一句:夜裡經過卧室,清滾落床下而不自知,甚憂。

寥寥數筆,每每念及,他都忍不住要紅眼眶——父親永遠不會明白,母親滾落床下,全是因為他偶爾見她蹬了被子,進來替她蓋好的緣故。母親徹夜的失眠,聽到父親在隔壁的響動,便翻身滾下床,等父親經過時抱她起來,陪著她度過這漫漫長夜。得逞了三兩次,母親更樂此不疲,可更多的時候,父親會開燈叫來傭人,斥責她沒有好好照顧母親。

他難以理解父母這你躲我藏的感情,有時卻又覺得恍有所悟。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塊柔軟的地方,渴望有人能進駐,卻又不願意讓人輕易知曉,千方百計地遮遮掩掩,又巴不得那個特別的人是了解的。他也會猜測,貝菲為什麼提起結婚就顧左右而言他,是因為她偶爾還會記起楊越,還是他給的安全感太少?

感情真是樣奇怪的東西,能讓怯懦的人勇敢,冷硬的人生出柔情,也能讓他近乎死灰的心蓬勃復燃。

和姑媽通電話,告訴她今年的清明節會帶貝菲回去為父母掃墓。姑媽反應激烈在他意料之中,這次他也異乎尋常的堅持——他到底壓不住心底的疑惑,留陳嘉謨在雲南當地調查,那一片交通不發達,真存了心要查還是能查出個子丑寅卯的。疑點最終落實到兩個人身上,承認是受一名外地男人的指使,挑唆當地居民圍毆考察隊。

他竟不敢叫人繼續去調查那個外地男人的來龍去脈。

貝菲在房裡處理郵件,還戴著耳機跟著音樂節奏搖頭晃腦的。姑媽噼里啪啦地數落貝菲,出身不好、父母雙亡、不夠沉靜鎮不住檯面等等,一剎那間凌千帆覺得很累,陣陣無力湧上腦門,他無奈地嘆道:「如果貝菲有這麼多不好,當時你為什麼要送楊越出國?」

凌玉汝頓時啞口無言,「那個時候我……」

「你被千桅戳中痛處,所以想彌補我,可沒多久你又後悔了,故伎重施——是你派人到怒江去恐嚇貝菲,是你讓人趁我不在騷擾貝菲,姑媽——你還要再把貝菲逼死才甘心嗎?」

「你說什麼?」

「姑媽我累了,」他艱難地撐著窗欞,心湖苑裡的柳條抽了新枝,他好不容易復甦的希望卻難逃寒冬,「我就想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不管有沒有貝菲,我都很愛這個家,可是……姑媽,我不是鐵打的。」

他掛斷電話,半小時後姑媽又打過來:「貝菲在雲南出事,你也要怪到我頭上……」

他拿著話筒,許久都無法再說出一句話來,等電話那頭清凈下來,他輕輕掛上話筒——他已沒心情去解釋太多,還需要問嗎?姑媽的脾氣他再了解不過,她無非是要撥動貝菲心裡那根弦,那根弦越拉越緊,直到貝菲無法承受,主動放棄。那時他再無半句話可說,就算他能力挽天河,也無法驅散在貝菲心底紮根發芽的恐懼。

沒想到那些壓抑許久的話會脫口而出,他知道那些話傷人,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認定貝菲,家裡願意祝福他們最好,不願意他也沒有辦法。

貝菲休養了大半個月,去醫院複查,移位的地方復原良好,他難免愧疚,卻不敢開口和她道歉。貝菲本就對他姑媽有隔閡,要是知道了原委,以貝菲的性子定要鬧個天翻地覆。醫生說再過一周就可以拆石膏,貝菲在家裡閑不住,鬧著要去上班,凌千帆自然不肯,貝菲挽著他的衣袖學會撒嬌耍賴:「你再不讓我出門,我會抑鬱而亡的。」

凌千帆在她額上敲個栗子:「你會抑鬱,全天下都是林妹妹了。」

貝菲歪著身子蹭蹭他,她身上絲質的睡衣觸感光滑,赤|裸的半截脖頸,因常年日晒呈淺麥色,卻勾起他別樣的遐思。傾身下去,卻看到屏幕上的地圖——新藏線的地圖。

他凝起眉默然不語,貝菲扭頭看了眼地圖,眼睛笑得彎彎的,閃動著狐狸般的光芒,「你要是不答應我去上班,我就自己去新藏線了!」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片刻後又牽著她絲滑的衣袖輕嘆:「別拿這種事跟我開玩笑,」貝菲苦著臉,一會兒做西子捧心狀,一會兒扯著喉嚨唱「花謝花落花滿天」,凌千帆只得掛白旗投降,許她第二天去上班。

回到公司,貝菲即時感受到同事們如春天般溫暖的關懷,她揮著右手,從茶水間清潔阿姨到前台保安一一問候道:「我貝阿三又回來啦!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啦~」

積壓了不少事務要她親自處理的,她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接到電話:「貝菲?我是凌阿姨,下午有空一起喝杯茶嗎?」

凌玉汝終於親自登門。

中午凌千帆陪著貝菲和同事一起吃訂的快餐,現下他們是徹底公開,凌千帆本是隨和的人,同事們也有分寸,知道休閑時間開開玩笑無傷大雅。

貝菲正愁著如何請下午茶時間的假而不讓凌千帆起疑,凌千帆卻先開了口:「下午我那邊有個會,晚上找司機送你回去。」

貝菲暗中竊喜,凌千帆又叮囑她注意胳膊,千萬別碰著磕著,習容容在旁邊起鬨:「聽見沒聽見沒,大家以後都要和阿三保持距離,要是碰著哪兒了,小心年終獎!」

四點差一刻她便溜出來,凌玉汝約的是個古香古色的茶館,還專門叫了包廂。貝菲一瞟過去,知道這茶館茶位費包廂費樣樣不少的,待服務員斟好茶她便盯著那茶杯看得目不轉睛,想看看這茶喝起來和公司的免費茶水到底區別在哪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