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輪新月釀成的酒意 2

貝菲白他一眼,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地昭示著她的嘲諷——以凌千帆閱人無數的經歷,自然看誰都面熟。凌千帆自討沒趣,只好止住話頭。

飯吃得甚是沉悶,貝菲偶爾抬眼,凌千帆眉骨上隱現傷痕——前些天凌千帆來過信實大廈一回,那時她便看到他唇角處貼著創口貼,額上挂彩,只是沒機會問,現下沒什麼話說,只好隨口找個話題:「臉上怎麼破相了,被搶了?」

凌千帆笑笑:「被人打的。」貝菲瞪圓眼睛,正尋思著誰有這個膽量,凌千帆又來了興緻:「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到處給人擦屁股,結果引火燒身,那小子居然還有人天天伺候著。我這多好的一張臉,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留疤……」

沒見過有人挨打還這麼興緻昂揚的,貝菲瞥過一眼,問:「誰打的?」

「阿寒唄,」他興高采烈起來,絲毫不被貝菲一張冷臉打擊,「不過挨得也值,我知道了一個驚天八卦,和你房東蘇晚有關,有沒有興趣?」

「如果你想告訴我說你表弟和晚晚姐以前認識這件事,那麼謝謝你我已經知道了。」貝菲癟嘴冷哂道,「還有我知道你很為你表弟和晚晚姐重修舊好高興,但是我個人為方老大感到很可惜,所以恕我不能分享你的喜悅。」

她潑冷水的原因其實並不是對凌千帆有什麼不滿,而是聽到些傳聞——坊間傳聞說方非盡家中地產公司遭遇資金斷鏈,和顧鋒寒蓄意打擊情敵有關。雖然這種小道消息來源隱秘又毫無確實依據,貝菲卻覺得以她對顧鋒寒的數面之緣而論,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凌千帆這才止住話頭,默然半晌後道:「阿寒有時是任性了些,」他頓頓又說,「人能任性也是種福氣。」

他話音略顯落寞,其實這些事當八卦來講,也未必是什麼好素材,然而他又忍不住想要找個人傾訴——可惜好容易尋到這麼一個人,現在也冷冷的關上門,將他拒之門外。

氣氛一時凝滯,貝菲味同嚼蠟地扒進兩口飯,又聽凌千帆低聲道:「上次千桅說的事,隔了這麼多年,真沒法查了。許雋父母工作的地方,機關人員都換過好幾茬,汪阿姨以前工作的醫院,老一點的醫生也只知道許叔叔正事業得意的時候被立案調查的事。」他欲言又止,說:「我姑媽應該知道,可是……」貝菲一臉的譏誚,片刻後冷冷哂道:「查來查去又有什麼用,一定要把以前的傷口翻開來讓乾媽再痛苦一次?其實事情很簡單,她看到那個小姑娘就發病,不讓她看到不就得了?」

「逃避不是個辦法,」凌千帆亦十分執拗:「心病還須心藥醫,所謂刮骨療毒,毒在骨內,當然得刮出來才能根治!」

「根治?乾媽這個年紀,安安穩穩過幾年,就算幸運了,只怕她還沒福氣等到你根治,已經被刮骨之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二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肯退步,貝菲一肚子的火,吃了一半便摔了筷子:「治病治病治病,你愛怎麼治怎麼治,關我鳥事!」   凌千帆跟著她後面出來,又不願意和她繼續吵下去,一路默然不語,老人院在郊區,地段偏僻,星點平安夜的氣氛也沒有。貝菲心煩意亂的,總 覺得四處瀰漫著凄切愴然的情緒,怎麼也揮不掉,才走回鐵柵大門,就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凄切的慘叫。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暗道不妙,連忙加快腳步向前衝去。   瞬息之間,整個老人院的燈都亮起來,從康樂樓一路到大門口,草坪燈、路燈、各個樓層的燈,把整個老人院照得慘白慘白的。   汪筱君在和之前那位小護士的爭執中,從康樂樓的樓梯上滾了下來。   康樂樓樓上樓下亂做一團,奔來跑去的保安、護士,報警電話、叫救護車的電話……   「左側呼吸音消失……」   「200焦耳準備……」   「200焦耳完成……」   「心臟復跳……」   貝菲如扯線木偶一般,定定地坐在急救台邊,聽到復跳二字突然一個激靈跳起來,拉著凌千帆問:「乾媽沒事了是不是,沒事了是不是?」   從急救台上下來的醫生轉頭過來問:「誰是病人家屬?要立即準備手術,請病人家屬過來簽字!」   貝菲想也不想便準備過去,凌千帆趕緊拉住她勸道:「要簽也是賀院長簽!」   「哦哦哦,」貝菲茫然點頭,千頭萬緒都亂做一團,凌千帆又拉拉她道:「看看汪阿姨怎麼樣了。」   汪筱君從急救台上伸出手來,只望著貝菲輕聲喚道:「菲菲,菲菲……」   她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竟不似剛剛搶救回來的病人,凌千帆忽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卻不得不推著貝菲前去,把手遞給汪筱君。汪筱君望著貝 菲只是笑,又拉著凌千帆的手遞給貝菲,目光慈藹:「菲菲,」貝菲惶急地笑,拉著汪筱君的手不住點頭:「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乾媽你要說什 么?」   「好孩子,你們別吵架,別吵架……」汪筱君攥著凌千帆的手,使勁往貝菲掌心塞,「我知道你們要結婚了,乾媽還有套龍鳳被,本來準備給雋 雋的,她用不上,你們用也是一樣的……」   汪筱君的雙臂陡然落下去,如冬日枯枝,再無半分生命痕迹。   貝菲一動不動,手還端在凌千帆的掌心,只聽到醫生冰冷的聲音:「生命跡象消失,宣布死亡。」   「不可能,不可能,」貝菲猛地拽住凌千帆,「乾媽不會死的,你讓他們繼續,你讓他們繼續啊!剛剛不是電擊復跳了嘛——」   凌千帆按她的頭到懷裡,不停地撫著她的短髮,再多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貝菲從他懷裡掙脫,又拽住醫生:「我求你們了,你們別放棄 好不好,別放棄好不好……」   醫生頗無奈地勸道:「小姐,病人的瞳孔散得都看不到了,請節哀順變。」   回到老人院又是一陣兵荒馬亂,鬧到半夜兩點多才停歇下來,凌千帆把貝菲安頓在一間住院房裡,要她好好休息,外邊的事盡有他在處理。陳嘉 謨過來後打電話叫殯儀館,私下又和賀院長商量,按慣例汪筱君這樣無親無故的,送到殯儀館,老人院最後出一筆錢做喪葬費,也就結了。凌千帆略 一思量,安排先在殯儀館停放,餘下來的事情要好好想想。   處理完這些事後去找貝菲,她抱著膝偎在被窩裡,靠著枕頭還沒睡下,凌千帆自己心裡也是空落落的,原來還打算等汪筱君病情好轉,再把許雋 的父親接出來,他連大連許家的舊居也買了下來——誰知轉眼萬事皆成空。

都說禍福無常,誰又知道這變故起得如此突然?

他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貝菲,站在門口連大氣也不敢出,貝菲忽然抬起頭,朝著他咧嘴一笑:「乾媽給我織了件毛衣,你幫我拿來好不好?」

她語音干啞,聽在他耳里連著心都微顫起來,他點點頭,趕緊去汪筱君的房間,找到那件淺藍色的毛衣。毛衣胸前剛剛勾了起頭的線,水紅的毛線圓圓的畫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要綉什麼。貝菲從他手裡接過毛衣,整個頭埋在裡面,肩頭微微聳動,凌千帆心中一慟,閉著眼踱過來,坐下來撫著她的頭輕聲道:「阿三……」

「我沒事的,我沒事的,真的。」

她咬著下唇,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這些年來也走過不少生死邊緣的線路,以為早看慣生老病死,誰知道那些雲淡風輕,不過是因為沒傷在自己身上。抬眼朝窗外望去,老人院里的燈也漸漸的滅了,四周只余寂靜,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亮也黯下去。一切都吞沒在漆黑的夜裡,康樂樓樓梯上那蜿蜒的血跡,無止境地擴散,擴散。

凌千帆突然伸過手來,掰著她的唇,大拇指頑強地伸到她的齒下,她不管不顧地咬下去。凌千帆哼也沒哼一聲,僵持許久後貝菲才鬆了口,從床下摸出鞋子套上,抱著毛衣就往外走。凌千帆跟在她身後問道:「你要去哪裡?現在這個時間了你回去也不方便。」

他一路跟在貝菲後面,貝菲回過頭來,眼神直勾勾的:「凌千帆你還想怎麼樣?」

凌千帆嘆口氣,攤攤手無奈道:「不是該我問你么?」

「你別管我,你再跟著我你會後悔的。」

凌千帆上前兩步,卻詞窮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是能體會到她的心情的,比如她從汪筱君這裡汲取一點點母愛的溫暖,好像這是她最後能抓住的一根稻草。他喉嚨哽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阿三……」

貝菲退了一步,緊緊地抱著毛衣,凌千帆無奈笑道:「人死不能復生,」他伸手想把她拉到懷裡,卻遭到激烈的反抗。貝菲一拳一腳全踢到他身上,他突然就和她杠上了,任憑她歇斯底里,沒輕沒重地全踹在他身上,他只是扭著她。男人和女人在體力上的差距立時顯現出來,貝菲終於也累了,整個人軟下去。他箍她在懷裡,輕聲道:「阿三,日子還得過下去,你別這樣。」

她慢慢從他懷裡掙脫開來,這一回他沒再攔著她,她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凌千帆跟在後面:「我開車送你回去?」她不答話只是往前走,凌千帆沒法子,只好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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