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凌宅,楊越問她此行收穫如何,貝菲思索半天,一時答不出來有什麼感想——如同路上的旅人,以前只能遙見雲端的雪峰,如今卻能走到山腳下,仰望群山巍峨,心中自然升起無限的雀躍,想要一鼓作氣爬到山巔,俯視蒼茫雲海。
卻不知如何形容,因為知道大約已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
據說今天凌兆莘釣魚收穫頗豐,連凌玉汝都興緻勃勃地要親自下廚,凌千帆過去給她打下手。於是楊越陪著貝菲在農莊里四處游轉,不知名的鳥雀在布里斯班紅膠木上棲息,偶爾竄出來從人的頭頂掠過,迎向西天的彩霞。花田裡的蘭葉隨風蕩漾起來,姿態搖曳,貝菲忍不住感嘆:「真漂亮,這麼大一片,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
楊越不知在想什麼,愣了片刻後笑笑:「從國內請了不少養蘭的專家,我聽工人說,前前後後花了八九年的功夫,才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好像那個時候凌爺爺中風,凌少才把全家遷到澳洲,這裡環境比較適合療養。」說完他又笑道,「凌少真是個孝子。」
八九年,算算時間亦差不多,孝子,可不是么,貝菲心底暗嘲,不願在關於凌千帆的話題上打轉,她扭頭問:「我要訂票回去了,你這邊收拾好了就回婺城找我,怎麼樣?」
楊越停住步子,咕噥了一句什麼,像是德語,貝菲沒聽清,問:「聽不懂德語,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想……也許去慕尼黑的醫學院是個不錯的選擇。」
貝菲微訝,旋又想到可能是凌家有相熟的醫學教授肯給楊越寫介紹信,她雖不願再承凌千帆的情,不過事關楊越的前途——怎麼說楊越也給凌兆莘做了兩年醫生,這倒扯不到她頭上來。「那也不錯,」她點頭笑道,卻見楊越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樣,笑問,「你擔心我?沒關係啊,反正我也沒去過歐洲,不如跟你一起呀……不過你得養我,我要趁此良機好好玩遍歐洲!我要去威尼斯、羅馬、米蘭,還有還有……」
看楊越凝眉不語,貝菲忙又擺擺手笑道:「嚇你的,我會賺錢的,哪兒能餓得死我呀?不過——我們要一起出去的話,是不是得先結婚,再申請配偶簽證?我以前沒申請過這個,」她還在滔滔不絕絮絮叨叨地羅列以後可能碰到的各種問題,忽被楊越截斷話題:「不是我們,是我一個。」
他垂頭轉過臉去,視線投向無垠的天際,太陽沒入地平線,地平線上的天空由赤紅轉為青灰,彷彿燃盡的火堆,一點一點,消失最後的溫度。
「楊越你再說一遍?」
他轉過臉來,帶著殘酷的平靜:「不是我們,是我一個。」
貝菲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費了好大勁兒坐到田埂上,問:「你什麼意思——那你為什麼要我過來?」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楊越踱開幾步,似在斟酌詞句,「我不甘心,才和你說氣話,我真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你真的找到這裡的時候,我很感動,但是……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恨你。」
恨總是和愛相連的,貝菲終於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愛已消逝,所以恨也消逝。
而他們之間那麼多的難以割捨,不過是不甘心而已。
時間是醫治一切的良藥,即使他們曾共同度過那些年少的日子,即使他在她到來時曾顯得那樣猶豫、期盼——原因其實很簡單,他不甘心曾付出的迷戀、信任,卻被她玩弄於股掌,所以徘徊躑躅,走不出這困局。等她真的到來時,一切如雲開霧破,他才恍然曾狠狠捂住的傷口,驟然放開時,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痛。
「你這樣,」貝菲惶急地笑,她直覺要找出什麼來反駁他的話,卻又找不出來,只得努力地笑,來掩飾這猝然而至的打擊,「你這樣,算是懲罰我?這樣子……你就開心了?」
楊越雙唇抿成一線,並不言語,貝菲只覺得狼狽——對,狼狽,她想,只是狼狽而已,她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只是狼狽而已。她不斷地這樣說服自己,狼狽而已,這世上她僅余的最親近的人,突然拒絕了她,她只是狼狽而已,沒有傷心,沒有傷心,一點也沒有。
這是一件不值得傷心的事,既然別人都已經看開了,你還有什麼必要苦苦抓住不放?她匆匆地跳起來往回走,楊越在後面叫了她一聲什麼,她也不回頭,只朝後揮揮手笑道:「沒事沒事,我知道了,我回去收拾行李。」
進門時撞到凌千帆,差點摔個踉蹌,凌千帆好笑地拎起她:「走路看路,還沒過年,別給我行這麼大禮。」
凌千帆是出來叫她和楊越去吃飯的,晚餐是全魚宴,凌玉汝對貝菲很是熱情。明明貝菲早上已說過要訂票回婺城了,誰知凌玉汝仍是一臉惋惜,又支使凌千帆:「難得來一次,為什麼不多玩玩,你明天帶小菲去悉尼玩,別跟我扯工作忙!」
貝菲心道凌姑媽你這和我玩的是哪一出,這麼快就從貝小姐升格為小菲了。凌千帆也極疑惑地在貝菲和姑媽之間不斷瞟來瞟去,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趕緊扯開話頭。只有楊越默默地吃飯,十分超脫的樣子,貝菲偏過臉不去看他——心底又不斷地唾棄自己,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不就是被人拒絕了嘛,地球照樣轉動太陽照常升起,又不是沒了誰就活不下去!
草草吃完飯,逃也般地回客房,也沒開燈,就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跟凌家人吃飯是很累的事,尤其是還有楊越在場。回到房裡只覺得渾身虛脫,像抽過水一樣,四周黑沉沉的,像有萬鈞之力壓下來一般,她整個人也被壓成一張紙片,輕飄飄的,連落腳之處都找不到。
真的再無落腳之處了,像習容容說的那樣,她總是吵吵嚷嚷著要嫁人,要成家,其實說到底不過是想有個落腳之地。世間萬苦,無一樣比得上寄人籬下,這樣的苦處,是沒有寄居生活的人所無法體味的。倒不是說所有人都像她大伯那樣沒良心,而是那種漂泊無根的感覺,無處可言說。
和楊越格外親近,大約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在那些可以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同學們眼裡,他們都是異類。
從未想過,楊越會第二次放手,且這第二次機會,是她親手遞給他的。
她伏在床頭,肩頭微微聳動,卻哭得艱難,眼淚也斷斷續續。明明有決堤的悲傷想湧出來,卻總有層層阻擋,讓她連哭也無法哭得暢快,嗚咽也發不出聲音,原來這麼多年,她連哭都不會了。
「楊醫生,你也來找貝小姐?」
貝菲猛地跳起來,拉開門,卻見楊越進退兩難地站在門口,遠遠的丁嫂過來朝她問:「貝小姐你在房裡啊,你訂的機票,少爺讓我給你拿過來。」她低著頭,不願讓人看到她臉上的淚痕殘跡,啞聲和丁嫂說了謝。楊越仍倚在門邊,伸手欲扶她——看上去她像是一觸便要倒,然而他手剛伸出去,貝菲便觸電般地縮開,戒備地問:「你來做什麼?」
「以後,」他亦嗓音喑啞,「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你來就是要說這些?」貝菲哂笑道,轉過身往裡走,雙腳卻直發軟,不得不探手扶著床。楊越跟進來扶住她,她想掙開,卻使不上勁,坐倒在床上,自嘲地問,「你不是不甘心嗎,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暢快很多?」看我像傻子一樣,你三言兩語,我便飄洋過海來尋你,這樣的狼狽模樣,會不會讓你心甘得更徹底?
「我,」他的聲音軟弱無力,「我不值得你這樣。以後……以後你總能遇到……」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我沒有下一個十二年,去認識第二個人,陪我去新藏線,帶我去拉薩……什麼都沒有。」她語音無力,卻格外的平靜,像說一件於己不相干的事。
「不會的,凌少他,」他惶急地解釋,貝菲卻被激怒:「跟你說了我和他沒關係!我不用你這樣可憐,我沒人要,也不需要你幫我找下家!」
她喘著氣,眼紅紅地瞪著他,楊越哆嗦雙唇,不知從何解釋起,只茫然無依地望著她,進退不能。
「我不是可憐你……」他絞盡腦汁,不知如何勸解她,老半天才為難地說,「凌少……我覺得他是認真的……」
貝菲陡然安靜下來,坐在床上緊緊地盯著他,楊越迴避著她的目光,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不停地變換著交握的姿勢,他皺著眉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貝菲恍然間明白了什麼,冷冷地接下話頭:「而且他有錢還有勢,他逼你了是不是?」
楊越一驚,片刻後急忙否認:「沒有,沒有,他沒有。」
「看著我。」貝菲冷冷地盯著他,早知道楊越不是這樣決斷的人——也許這不能算優點,但他確是從小就不記仇,即使是曾笑話他沒有父親的同學,如果別人來請教他題目,他也從未拒絕過。他總是委曲求全,當年夾在她和母親之間,也總是兩面逢源,只希望大家安安穩穩過日子。這樣的人,從來只記得別人對他的一點好。
「看著我,你根本就不會說謊,他都開了些什麼條件,送你去德國讀書,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凌千帆開的條件,還是他姑媽?」
楊越搖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