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拿一生償還你 5

雲朵很低,潔白得讓人不敢拂觸;天空很藍,潔凈得不染一絲煙塵;微風很輕,柔軟得聽不見心底的嘆息。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貝菲跪坐在田埂上,看著楊越倉惶遠去,喊不出一個字讓他留下來,她為什麼來這裡,她要對他說些什麼,她想問他些什麼……所有這些,都和他的最後那句話一樣,清晰而遙遠。

熟悉的皮鞋,齊整的西褲,有人慢慢蹲下來,撿起跌落一旁的袖珍匕首。她不用抬頭,亦知來人是誰。凌千帆掏出淺棕色的格子手絹,小心地擦拭著刀鋒上的血跡。貝菲拿手揩揩臉,咧著嘴朝他擠出個傻笑:「不好意思,總讓你看到我出糗的時候。」

「彼此彼此,你出糗的時候我也好不到哪裡去。」凌千帆唇角噙著淺笑,不緊不慢地把鑰匙串給她別好,俯下身看她脖子上的傷口。貝菲看他眉頭攏緊,訕笑道:「是不是很難看?」

凌千帆搖搖頭,把手絹打開沿對角線折起,在她頸上繞了一圈,打個小蝴蝶結:「這樣好多了。」

貝菲低著頭瞅瞅這個四不像的蝴蝶結,再看看凌千帆,他緊抿的唇總是微微彎起,好像這笑容是與生俱來的一般,只是此刻分明笑得那樣倦怠。

她還未開口凌千帆已笑道:「怎麼樣,還是搬到這裡來住吧。你這種小猶太,順便給你節約幾個住宿費。」

這是個叫人意外,其實又並不令人驚奇的發現,凌千帆想。如果他和楊越素不相識,那麼對戴著貝菲的前男友標籤的這個人,他的印象實在不能說好,偏偏他又認識楊越。他無奈地嘆口氣,又難怪凌千桅詭計百出,楊越卻一味裝傻賣獃了。經歷過貝菲這樣精靈古怪又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再去看凌千桅所有的優點,大約都只會覺得幼稚。方才從房裡的落地窗看到楊越和貝菲一番糾纏,凌千桅抓狂得只差沒放火燒屋,又嫌他太過冷靜,氣鼓鼓地問:「老哥你還是不是男人,你女朋友誒——跑過來跟我搶男人?」他也不曉得自己能這樣冷靜,明明胸腔之中似有悶雷炸開,卻還能笑著糾正:「第一,女朋友前面,少了緋聞二字;第二,那是你男人嗎?」

貝菲仍在猶豫,過來當然方便找楊越,然而以她和凌千帆現在這樣奇怪的狀態,住過來總不太方便。凌千帆漫不經心地笑道:「放心吧,我爺爺和姑媽早就習慣了。」貝菲反應過來後自嘲道:「是嗎,看來是我自作多情,我還等著你姑媽砸一張大支票下來,要我知情識趣,離你遠點呢。」

「我姑媽要真開張支票給你,你會怎麼辦?」凌千帆頗帶玩味的臉驟然放大,似曖昧低喃,貝菲急急掩飾笑道:「當然是收下咯,不過要談好價錢,以你這種姿色,沒個千兒八百的,我怎麼肯放手啊?」

凌千帆眉心的紋路徐徐舒展開來,唇角隨意的弧度,仍是那樣漫不經心的神態。真是個絕色,貝菲暗暗可惜,惋惜之後迅速收拾心思,凌千帆玲瓏剔透得如有讀心術:「不過我說句實在話吧,我覺得楊越……他不適合你。」

貝菲一愣,凌千帆微哂道:「兩年前……嗯,對,兩年前爺爺在北京病了,楊越值班查房,我看他面善,又正好會手語,就問他方不方便來照顧爺爺,薪水隨便他提,以後如果想要進修或者去哪裡讀書,漢堡、慕尼黑……隨便他。我記得起初他拒絕了,我請他再考慮考慮,等我們臨走的那天,他突然同意了……」凌千帆攢著眉偏過頭來,「你們倆就是那個時候分手的?」

「你記性真好。」

「他不適合你。」

貝菲好笑地瞅著他,凌千帆聳聳肩道:「我就事論事,既然你說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那麼性格上難免敏感,你要是和他在一起,總要照顧他的情緒。」他指指寬闊的藍天,笑說,「你應該朝外飛,而不是找個籠子,把自己關起來。」

「我樂意,」貝菲微顯悵然,她何嘗不知道和楊越性格敏感——那其中也有她造的孽,原來他不過是個純直的少年,是她扭曲了這一切,憑藉著他對她的依戀。用凌千帆的話來說就是,她種的因,活該她來承擔。

凌千帆眸中的笑意冷下來,他順手從花田裡拈過一片劍葉,隨手把玩,緊抿著唇不再說話。兩人突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中,貝菲平時最不甘冷場的,現在也覺無話可說。許久後凌千帆忽又笑道:「我差點忘了,剛才出來找你,本意是想問你,有沒有興趣見Lawrence Miller。」

貝菲的眼睛倏地亮起來:「Lawrence Miller?你認識他?」她馬上就意識到這句話問得多此一舉,凌千帆要認識一個人又有多難,更何況Lawrence還送過凌千帆簽名書。凌千帆微微笑道:「他現在在墨爾本,後天會在家裡開一個party,正好我回來所以他也邀請了我,如果你有興趣認識他,我帶你去見見世面,怎麼樣?」

心情頓時晴朗,Lawrence一向是她心中最最敬仰的大神級的人物,單槍匹馬就敢去環遊世界,還騙了個漂亮媳婦回來!她常常跟習容容這樣感嘆:「可憐我累死累活跑遍江南江北,連場艷遇都沒碰到過!」如今居然有機會親見大神,她真恨不得抓著凌千帆猛親兩口,看著她兩眼放綠光的模樣,凌千帆搖搖頭揶揄笑道:「注意形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她頓覺心情燦爛,當下答應回市區去取行李,本來凌千帆準備開車和她一起去,誰知臨出門時凌千桅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個勁地使眼色給凌千帆。貝菲知情識趣,說自己一個人回去就可以,凌千帆不放心,叫了個司機開車跟她一起去。

行程全盤被打亂,她回旅行社結賬清點行李,一會兒為能見到Lawrence而歡欣不已,一會兒又不知道如何面對楊越——他母親的意外,恐怕將是永遠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一根刺了,然而她相信她還是能挽回些什麼的——至少,他還捨不得她。

她總有漫長的一生,來填補楊越心中的空缺。

司機把車開回農場,她一個人拖著小行李箱,背著大背包先進去,走到門口時聽到裡面隱約傳來爭吵聲,好像是凌千桅的聲音。她放輕腳步,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在外面轉一圈再說,隱約中似乎傳來她的名字,她尖起耳朵,大門半遮半掩,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凌玉汝扶著沙發靠背,面色蒼白。

凌千桅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怕我嫁不出去?你都嫁出去了,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就算殺人放火嗑藥吸毒,也有從排著隊從墨爾本到悉尼想和我結婚,當然,是和我名下的房產股份結婚!」

「千桅!」凌千帆目光嚴厲,語氣雖輕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長輩?」

凌千桅毫不示弱地跳起來:「你厲害,裝得比誰都孝順,你怎麼也不想想,十年前你女朋友一家是怎麼家破人亡的!父親坐牢,母親發瘋,女兒自殺,你也耐得住!」

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凌千帆怒不可遏地摑了她一耳光:「誰教你這麼說話的?趕快給姑媽道歉!」

凌千桅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打我?你……你打我?」

凌千帆攢著眉一言不發,眼神鋒利依舊,凌千桅忍著眼淚,惱羞成怒:「你打我……你居然打我……你……你有了新歡就什麼都不要了,你以前什麼都依著我的!不就一個小破記者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把你和楊越都迷得神魂顛倒,讓你連初戀女友怎麼死的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千桅!」凌千帆目光陡然一寒,扼住她的手腕,試圖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凌千桅手腕吃痛,甩了兩下也沒掙脫,張嘴就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一邊往樓上跑一邊哭喊:「我知道你現在嫌我礙眼了,我走,我走就是,你等著看姑媽怎麼對付你的小記者吧!我不怕告訴你,以前她是怎麼對你以前那個小情人的,她挖地三尺連你小情人的爸爸在外面養的情婦都能找出來,攛掇人上門去把許家鬧了個雞犬不寧!你以為你小情人的爸爸為什麼會挪用公款,還不是被那個情婦逼的!她調唆那個女人去許家鬧,要麼給錢要麼離婚——等你小情人的爸爸拿了錢出來,她便抓住空子去檢舉了,不然你小情人會那麼脆弱?」

凌千帆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回頭髮覺凌玉汝渾身直抖,雙手按在沙發的玉片涼墊上顫個不停,連忙坐下來安慰道:「姑媽,千桅都是被我慣壞了,她年紀小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他站起身來準備給姑媽倒杯水,抬頭時卻看到貝菲獃獃地站在門口,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概是因為聽到了凌玉汝和凌千桅吵架,臉色十分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貝菲兩隻腳生根似的無法挪動,凌玉汝似乎朝她看了一眼,跟凌千帆輕聲說了些什麼就自己上樓了。凌千帆過來幫她提起箱子,才注意到她的不對頭,勉強笑道:「貝菲,你怎麼了?」

她轉過頭來艱難地問:「你妹妹剛才說的……」

凌千帆面上一滯,尷尬笑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下午我把你和楊越的事跟姑媽說了,千桅……她太孩子氣,你別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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