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拿一生償還你 2

現在隱約間開始理解兩年前楊越的憤怒,她認識凌千帆尚不足月,便無法接受這種欺騙,更何況她和楊越,曾依偎著在陰影里徘徊那些年。她開始覺得自己是活該,即便為楊越付出過真心又如何,她到底曾真真正正地傷害過他,所以他拋棄她也是應該的,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聽說德國的醫科很難念,不過應該難不倒楊越。她憑著印象找到楊越大學時的同學錄,可惜有訪問限制,楊越的帳號她是知道的,惴惴地輸入楊越的姓名縮寫加自己的生日,居然登錄成功——他竟沒有修改過密碼。再看訪問記錄,上次訪問時間不過數月之前,心底頓時不知是何滋味。

這樣的偷窺是有悖道德的,她再明白不過,卻忍不住安慰自己,她只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

至少,她希望他幸福。

登記的資料顯示他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工作是為一位老人做家庭醫生。

好奇心的盒子一旦打開,便再難合上,堂堂心臟外科的臨床醫生,去給人做家庭醫生?她百思不得其解,心臟外科的臨床醫生,手術刀才是他們的生命,她一直以為,他現在應該在德國,在慕尼黑大學的醫學院……

他在校友錄上的留言並不多,大約一年只有三四次,都集中在三四月。一般是回國前留一條信息,說自己即將回國,請要買東西的同學速下訂單;或是更換聯繫電話;或是……

我已到達墨爾本,謝謝前些天幫忙處理母親喪事的同學,知名不具,以後到墨爾本來玩儘管找我。

這條留言並不起眼,她差點便草草地翻過去,直到她恍悟過來,翻回去定定地看,才發現那留言時間,在他們分手後不足一周。

楊越的母親……喪事……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難怪他兩次回國都是四月初,原來是回來掃墓。

她想也不想,直接撥通楊越在校友錄資料里留下的聯繫電話,電話很快接通,兩年未曾聯繫,楊越的聲音越發清冷客氣:「你好,請問是哪位?」

她自報家門,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忽輕笑出聲:「哈,搭上鑽石王老五,來耀武揚威了?」

「你……」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從未想過楊越有一天說話會如此刻薄——在她印象里,截止到他們分手的那一天前,楊越都是她認識的所有人中最純正本真的那一個。即便別人冷眼相譏,他也總是一笑置之。更沒有想到的是,楊越會這麼快知道她和凌千帆的事,這大概要拜凌千帆的聲名所賜,她略自嘲地想。

然而他並沒有即刻掛斷電話,她只聽到極輕微的電雜訊,風從窗縫裡漏進來,像刀子一樣刮到臉上。她似乎預感到什麼,不住地安慰自己,這一切和自己無關,這一切和自己無關,然而這說服不到自己,她不得不尋求實際可靠的證明:「我……你媽媽……楊阿姨的事……」

「我們吵架的那天,媽媽在家等我,一直沒等到……煤氣中毒,沒見到我最後一面,這樣的結果,你滿意么?」

極冷靜克制的聲音,簡短,明確。寒冷潮濕的空氣里瀰漫著悲傷絕望,都說婺城的冬天冷,冷到人的骨子裡,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誰知原來高估了自己。寒意從鋁合金玻璃窗傳到指尖,再從指尖傳到她的心裡,深入骨髓,她一點也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不就是想要這個結果嗎?你不就是想要我媽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嘗嘗被自己兒子拋棄的滋味嗎?你做到了,貝菲,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不,你根本……你根本就沒有心。」

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一定不要認識你。

兩年前她在婚姻登記處等他,等到太陽西下,等到天邊染出紅霞,他沒有來。

翌日他再次出現,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留下這句話後,再不回頭。

「你……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他就此遠走,杳無音訊,留下她在以後的日子裡追悔憤懣——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個地方,地獄黃泉之下,她承認其實她一直恨著楊白璐。恨她為什麼偏偏是楊越的母親,恨她為什麼偏偏養出這樣孝順的兒子,恨她做出不名譽的事請,恨她牽連了楊越,恨她插足別人的家庭,恨她鬧得別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她卻活得心安理得,平平安安。

她真的恨楊白璐,恨楊越這樣愛他不名譽的母親,甚至為母親拋棄了她。在不長不短兩年的時光里,她甚至不得不一再地安慰自己,她至少讓楊白璐痛苦過,她至少讓她瘋狂過,只有這樣的安慰,能讓她日夜被噬咬的心稍微好過一點。

然而有一天她真的死了,貝菲這才發現,她竟完全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其實她應該高興才對,她想,楊白璐的死,多多少少和她沾上關係——這是楊白璐的報應。

「我不想告訴你——告訴你的話,你就會覺得心愿已了吧?如果這是報復,」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軟下來,刻毒的武裝寸寸剝下去,只余蒼涼,「如果你要報復我,到這裡也就夠了。」

不是的,楊越,不是的,我從未想過要把這些報復,加諸在你身上。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惡魔,她心底的那個惡魔,讓她不受控地去激怒楊白璐,讓楊越一日一日地疏遠母親。她不是沒有過悔疚,那時她天真地以為,楊白璐的一切罪過,不該由楊越來承擔。只要他疏遠他的母親,她可以用漫長的一生來回報他,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她會用自己所有的愛來彌補他——誰知楊白璐把她最後的一點僥倖也掐滅了。

她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些什麼,他們之間曾分分合合那麼多次,要吵的架很多年前就已吵得乾乾淨淨,現在想要再糾纏此事,似乎也是有心無力。

他話音里沒有一絲生氣:「我情願你都報復在我身上——你,」他只是苦笑,「我永難原諒你。」

他沒有再說恨她的話,其實她不在乎他恨她,她甚至也不敢奢望他以後能活得幸福快樂。他的生活原本就是一片陰霾,他脆弱而敏感,她給他生命中僅有的一絲陽光,然後狠狠地把他踢進萬丈深淵。原來她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說,至少他還有他的母親,現在她才知道,她早已奪走他生命中所有的溫暖,他的世界從此永無天日,她這一生一世也彌補不了他。

整夜輾轉反側,寂靜的夜裡只有她心底默默數羊的聲音,數到了三千六百五十七,竟然平心靜氣下來。那些憤怒和悔疚,在寒夜裡冷寂下去;而塵封在記憶里的那些往事,如滲過疏葉窗影的月光,流瀉而出。

和楊越認識,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些年少時發生的事,大概是每個人都難以忘懷的。好比凌千帆如今萬花叢中過,卻仍然惦念十年前遺下的那盆蘭花草。

父母過世後她寄居在大伯家裡,大伯霸佔父親遺在鎮上的房子,卻連為她添付碗筷都嫌浪費,若不是畏於人言,恐怕早將她掃地出門,讀書功課自然更是無暇顧及。萬幸的是父親的發小回鄉,見她只差一步便要流落街頭,惻然不已,提出要接她到城裡去讀書。大伯為甩掉拖油瓶歡欣不已,另一面卻疑心父親的朋友是為了搶那套房子——那時貝菲便開始明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十個字,是如何寫法。

父親的朋友待她很不錯,視若親女,她喜歡唱歌,便請老師來教她;她讀書底子差,便請家教給她補課,勉強擠進重點高中。楊越是高中老師分配給她的同桌,念書極之勤奮,卻沒有同學肯和他要好——她進校時尚不知就裡,只知道楊越肯幫她補習那慘不忍睹的功課,對他的印象便好起來。

後來她和班上的同學混熟了,有人隱隱約約地提醒她,她才明白楊越不受歡迎的原因——他隨母姓,沒有父親,人人都傳言是他母親不知檢點。

然而她沒有疏遠楊越,在大伯家的數年寄居生涯讓她明白,這世上有人肯對你好,已是件很難得並值得珍惜的事情。

她也常作弄楊越,卻和其他同學對楊越的疏遠不同——這是屬於她和楊越之間的秘密。例如楊越總會一板一眼地勸她認真聽課,不要在課上看武俠小說,她表面上應承著,卻故意拿里看來的刀光劍影講給他聽,待他心癢難耐時她便賣關子,逼著他也偷偷地看小說——這樣他以後便不能板起臉來教訓她了。

那些日子回憶起來是朦朧中透著旖旎的,她看小說的時候他幫忙望風,自習的時候要教她功課……楊越本是極循規蹈矩的學生,認識她之後卻不得不常在隨堂測驗上給她打小抄,事後又憂心忡忡地問她現在不好好學習,高考預備要怎麼辦云云。

他們同桌兩年,因為戶籍和學籍不在大連的緣故,她不得不回原來的鎮上讀高三,並在原籍高考。拜父親朋友留下的生活費所賜,這一年大伯對她奉若上賓,覺得她終有一日會出息,生怕她記恨。臨走前她和楊越互留了通訊地址,高三的日子忙忙碌碌,每月寫兩封信的時間總還是有的。他會在信里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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