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怨誰?姑媽在他父母死後為了照顧他和凌千桅,耽擱了婚事,後來顧、凌兩家在金融風暴中大傷元氣,於是用聯姻這種最古老的方式,締結最堅不可破的盟約。這樁婚事的結果,是姑媽放棄了自己的感情,而顧鋒寒不滿父親再娶,帶著翻江倒海的恨意,離家出走。
顧鋒寒可以一走了之,他不可以,爺爺中年喪子,承受不了更多打擊;姑媽膝下並無一兒半女,所有心血都傾注在她身上;妹妹千桅更是連父母的面都沒有見過,只有他這個大哥可以倚靠。
由頭到尾,錯得最離譜的人是他自己,明明有殷鑒在前,卻未曾意識到,他的婚姻根本不由他做主,還傻傻地伸手把許雋往懸崖下推了一把。
他自此收心,顧、凌兩家的生意自此是蒸蒸日上,尤其是顧鋒寒數年前又腦筋開竅回來幫他的忙,從傳統行業到新興科技勢頭都是如日中天——外人看起來是多麼的風光,內里盤根錯節多少不可觸碰的隱痛,又有誰人知道。
顧鋒寒,原來的發小,現在也和他有了心結,那個結在他的姑媽身上;他和姑媽之間,也多了道無形的藩籬,那道藩籬叫許雋;妹妹凌千桅和顧鋒寒亦時常糾纏不清……
如果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那麼他凌千帆的家,無異於一座藏經閣。
「你晚上睡得著覺嗎?」貝菲質問道。凌千帆那副神情,似乎她應該了解他,應該懂得他,彷彿她現在的質問是最不近人情的事。可人和人到底是有距離的,誰能真真切切地了解別人的苦楚?凌千帆不知她此刻心已成灰,她自然也無法體會凌千帆眼中的痛楚,「有個人因為愛你,白白丟了性命,你也能這麼平靜?」
凌千帆神思複雜地望著她,許久後才啞聲道:「我回家和姑媽大吵一場,說從今以後,不做凌家的長孫,今生今世,不要再用家裡一分錢,不要家裡的餘蔭,庇護我的下半生。」
貝菲冷冷一哂:「真偉大,現在呢?」
凌千帆默然良久,猛地吐口氣後反問道:「那你覺得我能怎麼辦?我行李收拾好了,還沒跨出門去,爺爺就從樓梯上栽下來,腦溢血!直到今天,他連話都沒法說,連路也不能走,要靠輪椅拐杖才能行動,用手語和我們比劃!我每次——每次看到爺爺想跟我說話,卻只能張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你知道我,我心裡——」
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貝菲我以為你——我以為你——我以為你能懂得我的。」
她看到凌千帆緊咬著唇,極力壓抑些什麼,滿腔的怒火竟又轉為傷感,她扯扯唇角自嘲道:「你太抬舉我了。」她伸手去拉車門,凌千帆覆上她的手攔住她,「阿三——」
他話音里竟有懇求,也許那些事真是埋得太久,陡然曝在日光下,連他自己也無力正視,渴求有一個人能在此時給他力量。貝菲推開他的手,勉強笑道,「沒什麼,我會照你說的打好掩護,不就是一樁緋聞嘛,我還扛得住。」
凌千帆並不鬆手:「我不想你因為這件事……不開心,」他指尖在她掌心微微摩挲,讓她渾身不自在起來,試圖抽開手卻又失敗,「凌千帆你還想幹嘛?你讓我回去安靜一下成不成?」
「好好好,」凌千帆率先投降,「那我們至少先吃個飯吧?你這裡都是記者,去我那裡吧,走車庫的通道。」
「我搞得定,」貝菲再次試圖打開車門,誰知凌千帆並不放手:「生氣了?」
貝菲無力地閉上眼,別開頭嘆道:「凌千帆,你讓我靜一靜吧。」
凌千帆卻輕聲道:「你為汪阿姨怪我,我無話可說。我是混蛋,你罵我什麼都是應該的——可你別憋在心裡不說好不好?」
貝菲扭過頭來,極倦怠地慘笑:「我沒什麼好說的,真的。」
凌千帆無計可施,不知她究竟為什麼在賭氣,半晌無奈道:「我知道你現在……不高興,為記者的事情?等風頭稍微過去,我會讓事情平息下去的,別生氣了,好不好?」他伸手捏捏她臉蛋,像往常那樣想吻她面頰,貝菲已踢開車門,扭頭朝他丟下一句:「你要我怎麼配合,我就怎麼配合,絕不會讓你為難的,你現在讓我清靜清靜吧!」
她加快腳步往小區跑,不料凌千帆竟跳下車來拉她,小區門口還有幾個記者,貝菲料定凌千帆不敢在門口和她糾纏,一口氣跑回自己住的單元。
誰知才打開樓下的大門,凌千帆已追上來,兩人在樓道里扭打起來,她一個勁地往他身上踢,凌千帆也不還手,只是跟著她追著上去。貝菲無奈,打開門一腳把凌千帆踹進屋:「我都說配合你了,你還跑上來幹什麼,別以為我脾氣好我就不打你!」
聽她說自己「脾氣好」,凌千帆笑出聲來,跟在她後面拉拉扯扯的:「我這不也是配合你么,你自己說過的,戀愛的時候要做公主,結婚以後要做女王,好不容易做一回女人……」
人記性好原來有這樣的好處,貝菲心底冷笑道,換作旁人定要以為凌千帆時時刻刻牢記她的隻言片語,而真相不過是——他記性太好而已。
好到記住十年前初戀女友做給他的一碗面,是什麼滋味。
凌千帆杵在門口,背鎖上門,眉梢一揚:「蘇晚出差了?」
貝菲只覺無力,要怎樣的段數,才能和凌千帆這樣的人旗鼓相當?她自嘆弗如,凌千帆真可謂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又或者該說他人戲合一?她自認為已配合到最好,也心甘情願地退回來,然而凌千帆卻非要拽著她沉淪戲中。她心灰如燼,再沒有半分力氣可和他一同燃放,只想退步抽身早——這遊戲她玩不起。
她衝到陽台上,抱起那盆養了十餘年的蘭花草,朝凌千帆發狠般地笑笑:「你還沒看過這盆花吧?是不是又多了個和我一見如故的理由?你不就看中這些嗎——我會做和她一樣的清湯麵,我贍養她的母親,我還喜歡她最喜歡的那種花——你他媽的怎麼就能裝得跟真的一樣!你從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從酒泉開始,從酒泉開始——從那時候你就知道我是誰,你王八蛋,這盆花也給你,汪阿姨你一個人也養得起,乾媽我讓給你——從今往後,我身上再沒什麼能讓你一見如故的東西了!」
凌千帆被她吼得怔住,貝菲猛地把花盆往他懷裡一塞,他險些沒接穩,蹲下身去捧著花盆,差點栽到地上,恍悟過來後立刻為自己辯駁:「貝菲,不是這樣的。」他把花盆放到一邊,起身來去抱她,她扭過去躲開,凌千帆便跟著她轉:「你想到哪兒去了?」
「你王八蛋!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想騙我!」不知怎地,心底被她摁壓許久的那點歇斯底里,隨著眼淚嘩啦啦都崩瀉出來——他就是個王八蛋,什麼都哄著她玩,好像從頭到尾,都不過是陪她玩了一場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罷了。她還很傻很天真地以為她真的找到了最後的港灣,可以在他懷裡避風擋雨,她一邊大哭一邊控訴他:「你就是個混蛋……你從頭到尾都知道的是不是,去他媽的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我在你面前就跟一小丑似的,你看著我這樣覺得很開心很搞笑是不是……」
凌千帆無奈又好笑地給她揩眼淚:「我承認酒泉商務中心那次我是故意的,我當時正在和非盡打球,我聽他接電話時提起你的名字,想起來好像是這麼個人在照顧汪阿姨——」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貝菲一迭聲地吼出來,拳頭沒輕重地砸下來。凌千帆被她鬧得沒辦法,右手反過一扭把她雙手鎖住,左手捂著她的嘴巴怒道:「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貝菲毫不示弱,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凌千帆噝的一聲,沒好氣道:「你謀殺親夫啊你!」
「我那次去酒泉是想替你解圍,還你一個人情,」凌千帆恨不得發個毒誓才好,貝菲依舊虎視眈眈,凌千帆好氣又好笑道:「我見到你本人後才……」
「哼,見到我?我見到你第一次就給你下了瀉藥!我給你下回瀉藥你就一見鍾情了,我要是給你下春|葯你還不得以身相許啊!」
凌千帆微微愣住,隨即抿著嘴忍著笑:「你想我以身相許的話……不需要下藥……」貝菲登時抓狂,跟瘋貓似的往他脖子上抓。凌千帆一把就攥過她的手,她吃痛低噝一聲,被他整個人拎著摜到沙發上。沙髮腳邊正是那盆蘭花草,她伸腳便想踹過去,然而養了這麼多年,竟怎麼也下不去腳,剛止住的眼淚又嘩啦啦地下來。凌千帆坐在她身旁,也不言語,連塊紙巾也不遞,只是看著她哭,等貝菲哭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跑到穿衣鏡前面一照,才發現自己一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假髮還亂糟糟地頂在頭上。她一把扯下假髮,跑到衛生間去洗臉,凌千帆跟過來靠在門邊看著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暖目光,她不敢抬頭,他目光深沉得讓她生出錯覺,讓她覺得……好像他眼裡心裡,除了她之外,再無其他。
她別過頭去,不敢再淪陷在這樣柔情的深潭中。
「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我花了很多時間來忘掉這件事,這麼多年,我以為我真的忘了,忘到……甚至都不太記得許雋長什麼樣。直到去年重到大連,我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