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走進信實大廈三十二面玻璃稜柱里的電梯,蘇晚還有些許恍惚,已經過了午餐的時間了,信實大廈四處都靜悄悄的,從玻璃稜柱里現在只看得到四面更恢宏更高大的建築,鱗次節比,各有風情,只不過……都不是她的那杯茶罷了。

向外看到的是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見證,向內看到的是寫字樓里伏案埋頭認真工作的都市人,蘇晚一手撐住電梯里的扶手,不得不認真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

她該到哪裡去?

一片茫然之後,她才意識到,這五年以來,與其說是她和方非盡辛辛苦苦打下方圓天地的基石,不如說是方圓天地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的殼。脫了這層殼,她便好像是□在風吹雨淋之中,風吹過來是一陣痛,雨淋過來是另一陣痛,她好像一直都在逃避些什麼,而方非盡給了她一個最好的避風港——方圓天地。

我在逃避什麼?

蘇晚喃喃自問,卻無法給出一個答案,也許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的,只是不肯去面對罷了。她自欺欺人的說自己是忘了這些,其實不是,就像那個拿著樹葉擋住自己眼睛的古人,以為他看不到別人,別人便也看不到他了。其實不是——別人也知道她在逃避,她自己卻一次又一次的麻醉自己,說自己早已放下過去的一切,早已放下……那個在世外桃源和江上白相遇的瑰麗的夢……

無論什麼時候,回憶起和江上白的相遇,她都覺得那相遇如同一個瑰麗的夢,一個在世外桃源發生的,不沾人間煙火的夢。

江上白曾經指著她從鎮上租來的言情小說的書名問她:「你是不是看著這個名字,覺得特別有感覺?」蘇晚當時看的是《在水一方》,聽了這句話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像蘇晚迷戀張愛玲的時候,江上白在一旁斜睨了她一眼,怪腔怪調地嘲笑她女孩子的幼稚:「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可事實就是這樣,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那無涯荒野中的一刻,那將是多麼美好且永恆的畫面。

江上白站在流水小橋之上,略有些瘦削的身影孤立在沒有欄杆的石板橋上,顯得格外蕭索落寞,蘇晚斜挎著大大的布包,從橋的另一頭回來,看見一個近乎形銷骨立的少年站在石板橋突兀伸出的一塊石板上,蘇晚一邊朝他揮著手一邊跑過來:「喂——」

江上白置若罔聞,偏過頭看見一個穿著素白裙子的女孩朝他揮著手跑過來,他確信並不認得她,斜斜地瞥了一眼,又轉過頭去。蘇晚一邊小跑過來一邊沖著他揮手:「那裡很危險的,小心掉下去了……」

跑到他跟前的時候,蘇晚微微有些愣住:「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

江上白斜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哼了一句:「難道你誰都認識?」

蘇晚愣了一下,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然後很認真地回答他:「是啊,這個鎮上的人我都認識。」

江上白有些詫異又有點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這樣大膽的和一個陌生人搭腔,強忍著被人打擾的不快說:「好吧,我今天才到這個鎮上來,我不是這個鎮上的人。」

蘇晚站在他身後,偏著頭看了他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很多年後蘇晚也常常會想,為什麼那個年紀的自己,會有那樣的勇氣,去和周圍的人說話,即便得不到回應,即便別人轉過身便背著她嘲笑她。很多年後她也學會了自我保護,學會了在人們面前微笑著沉默,矜持而有禮。

「請問你有什麼事嗎?」江上白回過頭問她,眉心微皺,細細長長的眼向上挑去,縱然不喜歡被人打擾,仍保持著足夠的禮貌。

蘇晚抿著唇,在他詰難的眼神下微微有些退卻,仍微笑著指著他腳下的石板說:「這座橋過年的時候塌了,後來修起來的,這裡好像還是有些不穩,你站後面一點,小心別掉下去了。」

江上白無力地望天翻了一個白眼,不理解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樣多管閑事且認真的人。他最後的耐心讓他轉過身來想告訴她他會自己小心謝謝她的關心,不料轉身一腳踩得太靠後,竟然真的踩空了,一個不穩便往橋下掉下去。

蘇晚大驚失色,立刻伸出手想拉住他,這樣一拉一扯,兩個人都掉到了河裡。

那條河叫柚河,河水清且淺,水草柔軟綿長,河沙淤積堆深,兩個人掉下去,蘇晚不會游泳,在水裡直撲騰,嗆了不少水,就在她覺得自己可能因為捨己救人而犧牲掉自己一條小命的時候,江上白拽著她的領子把她從河裡提了起來。

「咳……咳……,」蘇晚不停地咳,想咳出嗆進鼻子和口中的水,她渾身濕透,白色的連衣裙上還沾著泥沙,狼狽不堪,她一邊咳一邊還說著話:「原來……原來……咳咳……原來……你會……咳咳……你會游泳……咳咳……」

江上白臉上這才露出笑容,他突然覺得,在他另一次生命里,遇見這樣一個女孩子,似乎也是一件蠻有趣的事情。他伸出手幫她拍拍她的後背,過了好半天蘇晚終於緩過氣來,抬頭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臉唰地就紅了,抱著早已浸濕的布包擋著前胸,不好意思的笑笑。

江上白也是一身濕透,短袖長褲上都沾著淤積的泥沙,卻一點也沒有蘇晚那樣的狼狽,白色的連衣裙緊貼著蘇晚的身子,現出那個年紀的少女剛剛發育起來的曲線,她抱著大布包低著頭向他致謝:「謝謝,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游泳的,我要回家換衣服了,再見,謝謝……」

她慌不擇言地說了許多客氣的話,然後抱著大布包往家裡跑,江上白一路跟著她,直到快跑回家門口時蘇晚才發現他一直跟著她,她有些戒備地回過頭來盯著他:「你為什麼跟著我?」

江上白一臉輕鬆地看著她小跑的方向,指著看起來已有些年紀的房子:「你家?」

蘇晚仍是一臉戒備地點點頭,江上白指著她家隔壁的另一間房子,臉上綻開一個陽光無比的笑容:「我家。」

兩個渾身沾著沙子淤泥的人站在兩間古舊的房子面前相視一笑,江上白率先做了自我介紹:「我叫江上白,你呢?」

蘇晚仍舊抱著大布包,臉上有著緋紅的笑容,眼睛亮亮的:「你是……江老師的孫子?我……我叫蘇晚,」江上白遲疑地點點頭,細長的鳳眼裡卻漾起溫和的笑容,蘇晚的頭又低了下去,臉上的緋紅一下子蔓延到耳根子上了:「很高興認識你,我進去換衣服了,再見!」

她跑進自己家裡去時,江上白在身後低低地笑了一句:「傻姑娘。」

這是江上白到夢澤鎮的第一天,從此他住在了夢澤鎮,夏天過完了之後,他在夢澤鎮的高中註冊開始讀高三,和蘇晚一個班。

他們從此一起上學放學,一起溫習功課,一起在屋頂上乘涼,一起……

電梯在十七樓開了又闔上,她趕在電梯門要徹底闔上時猛烈地按開門的按鈕,終於搶在門關上前的最後一刻按開了門,她回過頭來望著緩緩闔上的電梯,又緩緩地降落到一樓——她把握住最後的一刻搶了出來,也許……這是某種冥冥中的暗示,這一次,她一定要逃生。

也許是昨天的重遇,才迫使她直面這一切——那些過去,真的是過去了。

曾經她也在心中暗暗地祈求上蒼,讓她有機會再看江上白一眼——她曾經在心底默默地對自己說,一眼就好,只要看到他幸福,一眼就好,從此之後,她會甘心情願地承受一切。

她真的要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了,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夢回魂牽一千次,也不過是幻影罷了,現實殘酷地擺在她面前,她又見到了他,他很幸福,在這名利暗涌的現實社會裡揮灑自如,呼風喚雨。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他都已經擁有,事業成功,愛情得意,幸福二字,莫過於此,只是……這幸福里並不包含她。

方圓天地的磨砂玻璃櫥窗上,掛著一幅一幅的加框油畫,輕鬆工作氛圍的同時,彰顯方圓天地的主打領域。從巴黎的盧浮宮,到埃及的金字塔,從天涯海角的煙波浩渺,到蒼山洱海的風花雪月,蘇晚伸出手去,指尖滑過油畫上的紋理,滑過經年的滄桑。

長廊的盡頭掛著的最後一幅油畫,是吳哥窟五點梅花的寶塔,須彌山的金字壇,這幅名為《毗濕奴的神殿》的油畫,是某年婺城美術展中她私人拍下的收藏。掛在家裡總覺得觸目驚心,私藏著又怕埋沒了這幅畫,於是掛在方圓的長廊里,經年累月,依舊湮沒在來來往往之中。

她朝著這幅油畫默默說道:Angkor Wat,請等我來。

打好辭呈,用白信封裝好,推開走廊盡頭的磨砂玻璃大門,方非盡又是一臉悠閑,高架著兩條腿在辦公桌上,看到她進來時揚起誇張的笑容:「剛剛從我家老爺子那裡逃命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要慶祝一下劫後餘生呢?」

你劫後餘生,我可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晚在心裡嘀咕了一句,仍是笑著遞上白信封。方非盡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辭呈向來都是千篇一律的,除了少數故意給老闆難堪的之外,其餘的無非是「因為個人原因,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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