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浮生若水

醉酒後的人往往虛弱,成冰不過條件反射般地甩開顏宣,下一秒便看到顏宣捂著臉倒在床頭:「成大姑娘,不帶這麼玩的。」

成冰居高臨下地冷眼覷來:「你不就回了趟北京嗎,裝什麼頹廢?」

顏宣霎時又委頓下去,埋頭到雙膝里,良久才悶聲道:「她怎麼就狠得下心——那可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

又是他前妻的事,難以相信顏宣這樣慣於坐莊的人,也有被套牢的時候。然而世上總有些事,不以日月星辰春華秋實的意志轉移。任顏宣如何自欺欺人,說自己回北京不過是為公司的事,他仍是忍不住去窺探那些他不曾把握又羞於承認的事。明明是放不下,卻在得知前妻懷孕時口出惡言,揚言要做DNA 鑒定,於是翌日在醫院見到另外一個男人守在他前妻的手術室門外。

顏宣神色落拓,凄慘得不成樣,還自嘲地笑:「你也惦記著你原來的老公?」

不等成冰答話他又笑:「都說男兒愛後婦,女子愛前夫……」他慘笑不已,許久後抬頭問:「你和前夫……因為什麼離婚?」

「不知道,」成冰扯扯唇角,笑得並不比顏宣好看,「我和他之間沒什麼天塹鴻溝——什麼生離死別車禍絕症失憶之類的都沒有,也沒小三小四插足,還有共同話題一致愛好呢。」她喃喃苦笑,「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啊,到底是什麼把我們分開了?」

顏宣眯起眼斜覷她,彷彿在一瞬間恢複了商人的精明,半晌才慢條斯理道:「成大姑娘今天這麼關心我,總不至於是因為咱們訂過婚的革命友誼吧?咱們倆就別玩這套虛的了吧,有什麼話大姑娘你直說。」

成冰乾笑:「我有這麼明顯嗎?」

「沒有,」顏宣自嘲地笑笑,「本質上我們都是同一種人——都不肯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他逐漸恢複往日那副談天侃地的調兒,不以為許地拿自己做反面典型,「就像你不敢閉著眼睛跟我過馬路一樣,她說我從來沒相信過她——她沒說錯,我們都太難相信別人。」

成冰微征,突然想起一件小事來。

還在K 大的時候,她和席思永還沒天雷勾動地火之時,有人在小演出時議論,說樂隊的貝斯手愛劈腿始亂終棄搞大人肚子不負責之類。席思永壓根不在意別人把他抹黑成什麼樣,倒是她站出來維護他:「席思永這個人花了點是沒錯,但他起碼是個有道德底線的人,你說他劈腿也好搞大人肚子也好,有證據沒?他是劈了你女朋友,還是始亂終棄了你妹——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帶人去打胎?」

當時席思永看她義正詞嚴的模樣只是笑,說她多管閑事——但臨近畢業樂隊的人半夜喝了酒坐在操場上聊天時,席思永卻對她說:「你是頭一個說我有道德底線的人。」

當時似乎從他眼裡讀到一種叫「感動」的東西。

難道這就是為什麼她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肯為自己辯駁的原因?她記得他那時的眼神,錯愕、難以置信,甚至……是傷痛。

不知道是什麼,把她對他的信任,磨成一張薄紙。

顏宣又朝成冰揮揮手:「有話不說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啊。」

成冰笑起來——顏宣什麼人沒見過呢,她到底年輕,及不上顏宣這種做虎口奪食行當的人,便老老實實地說:「咱們……只是訂婚而已吧?」

顏宣略鄙夷地斜睨她:「是,還沒上床!」

成冰乾笑著不說話,顏宣頗有惱怒:「都覺得我好欺負不是?」

「不是不是,」成冰笑得有幾分諂媚,「我覺得……顏大哥你是個好人。」

「你比那個女人強,至少發我一張好人卡,」顏宣沒好氣道,「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成冰賠笑道:「顏大哥,其實吧……可能你的右小姐(Miss Right ) 還在路上,嫉妒眼紅她的人太多了,她正忙著披荊斬棘呢。」

「去去去,誰是你大哥啊,別套近乎!」顏宣盯著她許久才嗤笑,「不敢跟林姨說,要我做壞人?」

成冰搖搖頭,試探問道:「你……政府在非洲的援建計畫,是建體育場劇院這些,工程方面……肯定有你不少熟人參與吧?」

顏宣狐疑地盯著她,成冰極不好意思,她要打聽席思永的下落,勢必驚動母親——不知道又要讓母親擔心成什麼樣子。顏宣聽完她的話,哭笑不得:「成大姑娘,您臉皮再厚點都能去申請吉尼斯了!」

諷刺歸諷刺,顏宣還是極仗義地幫她查到席思永的下落。席思永作為設計方的土建工程師,需要全程參與施工質量控制,而外派時間正好是他們離婚後第四個月。顏宣掃過那堆文件,笑道:「成大姑娘,別怪我潑你涼水,政府這個援建計畫,十年八年都未必做得完。設計方派出去的技術人員,一般都簽過三年五年的死約,你——我怎麼覺著這麼像那什麼范祀梁修長城孟姜女萬里尋夫呀?」

與母親的說辭是顏宣有朋友在菲律賓買下一個小島,請顏宣過去玩,他不得空,反正成冰剛辭職閑著,不去白不去一權當是度假。顏宣託人幫她辦好工作簽證,親送她到機場,臨行前還調侃她:「找不著就回來算了,你不覺得咱們倆其實挺配的嗎?說不定我回趟北京絕了念想,咱們這麼同病相憐,你肯定也……」話音未落受了成冰一個栗子,笑笑後他又叮囑:「一路小心,幫你也就到這一步了。」

從上海飛戴高樂機場,百無聊賴地候了十小時,然後再六小時的飛行,到達西非之角。

全然陌生的國度,在飛機上能看到黃昏時分的大西洋海岸,燈塔沉船,海浪礁石,落霞在天邊染出帶赤紅的萬丈金光,夕陽以無法抵擋的悲壯,急速墜入海底。

塞內加爾西瀕大西洋,是整個非洲大地太陽最後落下的地方,首都達喀爾是個港口城市,城市建設遠超成冰的想像——也許是因為她的預期實在太低。公交小巴和計程車也並不少見,席思永公司所在的代表處正在使館區內,算是達喀爾環境最好的地方。顏宣給她查證的地址非常詳盡,中英法三國語言都標上了,加上她略懂的那點法語,勉強也能應付司機。到達使館區後,正預備再找人問問路,不料悲劇就此發生。

幾乎是在她全沒有防備的時候。

如果說飛機降落的時候,成冰還心存警惕的話,那麼到達使館區時,她已被超乎她想像的許多高樓大廈所麻痹。當一位黑人小孩向她伸出手露出極無邪的笑容時,她回之以親切的笑容遞給他一枚硬幣,數秒後才憶起顏宣的叮嚀——就這麼幾秒的時間,衝出來兩個人高一馬大的青年人,連拖帶拽地把她身上的錢包、腕上的手錶、裝著筆記本證件衣物的背包……總之一切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全部卸了個精光,包括顏宣給她準備的一旦找不到席思永時用來應急的聯繫人地址和電話。

成冰回過神來時正背著牆,拚命地喘著氣:簡直像午夜驚魂,她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剛剛從一場搶劫中撿回一條命。

如果不是因為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來不及抵抗,也許,也許還有更加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

要真死在這裡,也太不甘心了些——連席思永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呢。

罵自己蠢蛋也沒有用了,顏宣明明告誡過她的,如果你給任何一名乞討者一丁點兒錢,那麼隨之而來的將是像蝗蟲一樣的乞討群。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成冰坐在一棵樹下欲哭無淚,就算是搶劫,為什麼要連席思永的地址也搶走?

幾十小時的長途飛行本就困得人又黏又悶,偏偏塞內加爾是極乾旱的地方,像是洗過桑拿後在身上粘上一層泥的感覺。夜幕降臨下來,沿著矮牆的是一排棕擱樹,時而毫無徵兆地飛過一隻大鳥——幾小時後,她從停滯中緩過來的思維才開始運轉,那飛來飛過的大鳥是烏鴉,不時發出讓她發提且生厭的低啞叫聲。

怎麼也沒想過,到達西非之角的第一個夜晚是這樣度過的。每當烏鴉在樹上盤旋時,成冰都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這是冥冥中對她非洲之行結果的預示?

晨曦降臨時她抹掉兩滴眼淚開始在路上攔車,英文法語全盤用上,終於有人向她指示有中國人居住的地方,誰知用暗兜里最後幾張西法鈔票到達的目的地,竟然是大使館而非代表處。

徹底了解到什麼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成冰牢牢地記得席思永的公司名、代表處地址,卻忘了顏宣給她辦的工作簽證所掛靠的公司,所有能查實她簽證的材料她一樣也不記得。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甚至狐疑地盯著她,就差直接開口問她是否來從事什麼走私 活動了。在工作人員下達遣返判決前的最後一秒,成冰孤注一擲,報出席思永的名字和代表處電話,清使館工作人員協助聯繫,未了還擺出她最無辜純情的表情:「其實工作……是個幌子,我和老公兩年沒見過面一了,想給他一個驚喜嘛……」

工作人員的臉色瞬間變得極了解且同情,撥電話的空當還表達了對她這個援建第三世界國家工程師家屬的讚賞和慰問。三五分鐘的時間成冰心情起伏忐,工作人員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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