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誰踏陽光而來

To bring back the sun to my heart

——Is there anybody there

成冰回到寢室被三方會審,杜錦芸這種三八就別說了,連臉上刻著「刻苦努力精忠報國」的室友也口口聲聲要成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們還想知道什麼?他爸和我媽是好朋友,他比我大六歲,以前經常帶著我出去玩,現在關係還OK,還想問什麼?」

寢室里幾個人咋呼起來挺厲害,真要問深入問題,也不知從何問起。牽手kiss這種未免太幼稚,再深入下去成冰一口咬死和季慎言已到此為止,以後陽關道獨木橋各走一邊。杜錦芸頗替她可惜:「律師啊……現在這種男人可是潛力股,不過你條件好不在乎……」

夜談會以成冰的哀號和裝死結束,翌日林南生請她的室友們吃飯,也叫上了樂隊的幾個人。原本大家都做好了裝矜扮乖寶寶的準備,以為成冰的母親定然是商界女強人的陣勢,誰知遠遠地看到林南生和季慎言上樓朝訂好的位子走過來,趙旭便感嘆上了:「成冰,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後的你,你說這麼多年了林阿姨怎麼就一點都沒變呢?」

成冰撇撇嘴,這到底是誇她媽媽年輕呢,還是覺得她老得快?

黎銳依舊時時拽文:「誰他媽發明美人遲暮這個詞的?會遲暮的就不是美人!」

林南生衣著看似隨意,卻無處不妥帖得當,季慎言跟在她身後半步,沖著角落處眾人點頭笑笑。席思永回過頭來朝成冰低聲笑:「太皇太后真年輕。」

「那是當然。」成冰得意的話尚未說完,席思永又認真道,「你說為什麼太皇太后出行,身邊總要有個得寵的公公伺候著呢?」

成冰瞅瞅跟在母親身後半步的季慎言,才抿的一口茶被嗆在口中,上不得下不得。她含著一口茶斜瞥過去,席思永這廝吃錯藥了,怎麼這兩天盡和季慎言過不去?

不過母親看起來倒真是一點沒變,如果眼角隱約的魚尾紋真能用眼霜遮掩的話。母親同絕大多數人是很容易談得來的。可不知為什麼,看著母親和同學們語笑宴然,成冰只覺著心疼。那大概是因為,在別人眼中,林南生永遠微揚的頭顱,是成功和驕傲的象徵,而只有她偷偷地發覺,那不過是母親制止眼淚流下來的方式。

然而母親又用盡一切心力來維護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時至今日她還能笑著對成冰說:「你爸爸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性格相差太遠,原來以為還能磨合得來,現在我們都老了,也不想再費這個力氣。不如放開手,給大家多一點空間……他還是你爸爸,會常常回來看你的。」

成冰緊咬牙關沒拆穿母親的謊言,卻怎麼也說不出附和的話。原來她以為自己已能做到足夠好,維持足夠優雅的風度,看到母親時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還差得遠。她承認自己不過是個俗人,自以為的淡然超脫大抵都是強裝出來的。凡塵肉身,要經歷多少年的錘鍊,才能磨礪出母親這樣完美如一的微笑?

成冰隱隱地對父親生出恨來,那種子或許很多年前便已埋下,深深地掩在土裡,然而記憶之門一經推開,往事便如黑白影片般翻滾倒帶,洶湧而來。那時父親工作忙,成日里不在家,那時趙旭還每天給她帶橘子,那時母親還牽著她去坐過山車……路上碰到年輕的女人,她偷偷地說:「媽媽,阿姨走路真奇怪,為什麼腆著肚子?」她小小年紀家教已是不錯,知道不能在人前亂言語,所以等回家的路上才跟母親說:「那個阿姨兇巴巴的,我不喜歡。」

「阿姨是爸爸的朋友。」母親彎下腰來,抱著她回家。母親總是喜歡鬆開她的手,教她走教她跑教她跳的,那天卻異常得很,母親箍得她很緊,彷彿一鬆開便會失掉她,「阿姨有點困難找爸爸幫忙,可是爸爸工作很累,媽媽已經想好怎麼幫她了,我們就不要打擾爸爸了好不好?」

成冰乖順地點頭,摟著母親的脖頸:「媽媽你病了嗎,為什麼渾身發抖?」

沒多久母親真的大病一場,父親寸步不離地照顧她,病好後父親說她身體不好要多調養,於是又搬了家,換了學校,新學校里沒有人給她帶橘子。

「人在跟前的時候裝鎮定,不在的時候又惦記,不像太后的作風嘛!」席思永一句話把她從怔忡中驚起,愣愣地盯著他。

席思永正慢條斯理地啃著烤鳳爪,成冰老半天才恍悟他說的是季慎言,大概是因為昨天在杜錦芸的事上她橫插一手,導致席思永氣很是不順,直到今天晚上請他吃煎餃時還陰陽怪氣的,見色忘友的程度可見一斑。想到這層成冰便懶得答理他,自顧自地抓起果啤灌上兩口,偏偏席思永還特欠扁地湊過頭來:「大律師被徹底PASS了?」

成冰很想一啤酒瓶砸到席思永頭上,看在他沒去教六上自習而在這裡陪她喝酒的分上,忍。

席思永一臉的滿不在乎,好像沒什麼事能放在心上,成冰想起他那編號不知排到多少的後備隊,忽而問道:「席思永,你談了這麼多次戀愛,明白……到底什麼是愛嗎?」

季慎言以前總說她小,說她不懂,席思永身經百戰,總該是懂的吧?

席思永正咬著只鳳爪,抬頭來神思複雜地盯著她,良久才詭異笑道:「明白,不就是那種……牽掛、糾纏、欲罷不能的感覺嗎?」

成冰一怔,牽掛、糾纏、欲罷不能……

是這樣的感覺嗎?

好像是,又好像……

席思永湊過頭來揶揄道:「怎麼,放不下大律師?看不出來嘛,太后也有這麼優柔寡斷的時候……」他笑得實在幸災樂禍,「其實他對你也不錯嘛,上回你生日那麼大陣仗,這回又捧著那麼大一把玫瑰花過來,算給足你面子了,你就順竿下湊合湊合吧。」

成冰自嘲笑笑:「我沒信心。」

其實類似的話,今天母親也說過,她知道母親特地來做說客的:「你要是因為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影響對感情的看法,那就太不值得了。你們的事,慎言和我說過,我知道你在生他的氣,他比你大幾歲成熟得早,是壞事也是好事,他成熟一點,可以多照顧你……」

道理反反覆復不過是那些,她早已明白的,那不是季慎言的錯,她只是沒有信心,對自己的不確定,對季慎言的不確定,對未來的不確定。原來她以為父母是天底下最美滿的夫妻,誰知不是;原來她以為自己是季慎言的唯一,誰知也不是;原來她以為父母一離婚她的世界都要坍塌,現在看來……也不是。

她不曉得還有什麼東西,是她能確定、能把握的。

她只是被動地接受父母的這種方式,小時候一味地粉飾太平,突然有一天所有的偽裝都破碎下來,而她只能接受,沒有選擇。

如果她能選擇呢,她能選擇什麼,她能選擇讓父母從一開始便對她坦白嗎?她忽然又覺得這樣的事實似乎真的更可怕——我能選擇什麼?

現在她有點佩服席思永了,愛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他的理論是:「鬧得轟轟烈烈的,天下皆知,結果呢?萬一沒落個好下場,誰見到你都來感嘆一下,哎呀你和誰誰誰怎麼就沒成呢,真可惜。寒不寒磣啊?」

一抬頭又觸到席思永那漫不經心略帶奚嘲的目光,他對人總是顏色淡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獨獨對她格外刻薄。然而這刻薄倒顯得他們的交情格外與眾不同,他不會為哄她高興而瞞她什麼,也知道她不會因這種看似刻薄的話生氣,她想到這一點竟難得的心安,至少還有友誼,是她能確定的。

席思永歪在桌子上,漫不經心地笑,漫不經心地喝兩口小酒,又似是漫不經心地絮叨:「我初中畢業後,同學聚會有人說去讀了職高,廚師專業,我覺得很好玩,就跟著他去上課。上了幾堂課覺得蠻有意思的,我就跟我爸說,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去做廚師。」

成冰大跌眼鏡:「你想做廚師?被你爸揍了吧?」

席思永搖搖頭:「沒,我高一暑假那兩個月,我爸請了個大廚,帶我去學藝,說我要是受得了這兩個月,他就不攔著我。」

「結果?」

席思永訕笑兩聲:「雕了兩月的蘿蔔,每天都是雕蘿蔔,雕花啊雕鳥啊拼盤啊……搞得到現在我看見蘿蔔都還想吐!」

難怪這廝吃酸辣米線從來不加蘿蔔丁,成冰想像著席思永雕了兩個月蘿蔔後的頹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席思永也跟著笑:「我以為我爸那朋友玩我呢,後來一打聽,原來入門都是學雕蘿蔔,基本功,就跟學武術的扎馬步一樣!」

「然後你就乖乖地回來了?」

席思永點點頭笑笑,有幾分無奈,像是要看破紅塵,卻偏偏纏繞著幾分俗念的那種不甘:「我爸就說我,當初你不是覺得非干不可嗎,你不是覺得這就是你的人生夢想神聖不可褻瀆嗎?你說你要去做廚師的時候,有沒有認認真真地思考過,這真的是你可以為之堅持一生、放棄一切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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