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落南山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鏡中》

周蘇年原來很羨慕蘇三,羨慕他受盡父母疼愛,兄長體貼,卻在那一刻,無端對他生出些同情。他又替蘇三可憐,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那必然的結局。他不忍心看蘇三那樣失望,所以準備恐嚇一下馮曇,讓他早日滾回北京,免得蘇三看在眼裡鬧心。

蒙細月怔怔的,完全不敢相信所聽所聞,周蘇年冷冷道:「你呢?你來了,二話不說就把他劈頭一頓痛罵,我聽著都心寒!」

「夠了。」蒙細月輕聲道,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一切後,她反而冷靜了許多。

她捋捋鬢角,強打起精神,努力平心表揚地向周蘇年說:「謝謝。」

「謝謝?」周蘇年一臉不可理喻,「你一句謝謝就完了?」

「不然你想怎麼樣?」蒙細月緩緩問,「以身相許,委身以謝?」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周蘇年心想,這世界上那麼多人都有秘密,不是只有自己心如澄鏡。

處理好幾項大部頭的合約,對今年的財政重新做個大體評估後,蒙細月只覺得身心疲憊,摸起手機想給蘇三打個電話。

她也不知道要跟蘇三說些什麼,大概道個歉也是好的,為她誤會他的那些事。

蘇三的手機關機。

看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多,蒙細月想起她總是不能準點去接童童,再看看桌面那一堆文件,索性一橫心給自己放假。

開車到幼兒園,童童的教室空空如也,蒙細月四處打聽,終於有人指點她,今天是江城幼兒園朗誦比賽的決賽,比賽的地點在南湖小學的禮堂。她路上打電話給童童的老師,那頭老師很詫異地問:「馮亦童沒有告訴你她今天參加決賽嗎?她跟我說你很忙,所以她舅舅來陪她……」

舅舅?蘇三?蒙細月趕到南湖小學的大禮堂時,決賽已接近尾聲,兩首詩歌朗誦後,主持人開始宣布賽事結果。童童居然獲得幼兒組的一等獎,和蘇三一起被主持人請到台上,請他們介紹學習經驗。蘇三自我介紹,仍以舅舅的身份。主持人是信年輕漂亮的姑娘,笑顏如花,問:「看來馮亦童小朋友的家人對她都很關心,剛才台下有許多家長都覺得馮亦童非常有勇氣,尤其在這麼多人也一點也不怯場。那麼能不能請馮亦童的舅舅給我們說一說,你們家長平時是如何培養馮亦童在這方面的信心的呢?」

蘇三被問得一愣,隨意揀些場面話來說,諸如要鼓動孩子,正確引導,多發掘孩子的潛能云云。主持人又問童童:「那馮亦童能和我們談談為什麼你對朗誦特別有天賦嗎?許多家長都說你的朗誦非常有感情,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

蒙細月站在台下,大禮堂十分寬敬,台上燈光很強,左右懸掛的兩塊大屏幕上,童童的睫毛晃動都清晰得一覽無餘。蒙細月捏緊手心。屏慕上童童眼睛不經意流露出一絲慌張,她雙手緊握著話筒,愣了好一陣子才笑著答道:「爸爸媽媽經常給我講故事,嗯還有,嗯,會教我背古詩,嗯……還有……」她笑容僵硬,和片刻前獲獎時的笑容截然不同。蒙細月似被猛錘擊中——馮曇和她都不曾給童童講過哪怕一次童話故事。

蘇三躬身牽住童童的手,然後稍稍轉過身來,擋住台下家長們的視線,從童童手裡取過話筒:「童童的父母工作都比較忙,但他們會抽空帶孩子去學一些她喜歡的課程。當然,更重要的是勞逸結合,我覺得培養孩子的信心很重要,至於朗誦……」

蒙細月心念一動,童童喜歡看故事書,晚上她看文件的時候,童童常一個人在遠處的沙發昏天黑地自導自演。

有一天,她演的是《野天鵝》,沙發上有四個座位,她以四個座位區分國五、愛麗莎、愛麗莎的哥哥們和巫師。

童童一個人模擬四個不同的角色,語氣卻惟妙惟肖,以至於蒙細月偶爾聽到隻言片語,也能分清楚她正在飾演的是哪個角色。

那時蒙細月沒注意,以為童童只是愛玩,現在想起來,她需要一個人分飾四個角色,也只是……因為孤獨。

能有那樣嫻熟自如的表演,這樣的自娛自樂,想必童童已經十分習慣且熟練了。

爺爺奶奶畢竟年紀大,未必能了解小孩的心思,能照顧好衣食住行,卻未必了解小孩子心裡的渴求。

也許,她常年都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用這樣的方式,講故事給自己聽。

身邊忽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蒙細月小心翼翼地拭去眼角的濕潤。不知蘇三又說了些什麼,主持人邀請他即興朗誦一首詩歌,作為家長們學習的表率。

禮堂兩側大屏慕上的畫面立刻切換到蘇三身上,他眉目疏朗,五官端正,輪廓線條都勾勒出不經意的優雅弧度。他清清嗓子,略一躊躇後微笑道:「那我就獻醜了,為大家朗誦一首張棗的《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臉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他唇齒間流淌出輕輕的嘆息,彷彿思緒已飄到遙遠的南山,紛紛飄落的梅花,青衫磊落的公子,在你傾訴著一個秘不可宣的愛情故事,低婉、動人,欲說還休。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蒙細月不記得方才蘇三所說的這首詩究竟是何名字,為何人所作,她只知道,在她的南山上,早已梅花滿地。

「看樣子是書香門第,從小培養得好。」

主持人還想問出點什麼,蘇三側身溫文笑道:「童童累了,我先帶她休息,再請其他小朋友介紹經驗吧。」那主持人臉紅起來,點點頭。一旁童童班上的年輕女老師迎上去,牽起童童另一隻手,引著蘇三下台來。

蒙細月迎過去朝童童張開手:「對不起,媽媽來晚了。」

看見她,蘇三愣了愣,唇邊浮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卻迅速別過頭去環顧著不肯望她。

比賽全部結束後,童童同班的學生都過來祝賀她。蘇三退到一旁,神色淡淡,眉目間已無朗誦詩歌時的惆悵,只簡簡單單地問:「不罵我嗎?」

蒙細月不解地問:「你怎麼了?」

「我利用你女兒呀。」蘇三扯扯唇角,笑得清淡譏諷:「故意對她好,拿她當砝碼,逼近你就範——還有什麼別的罪名,我暫時想不出。」

蒙細月大窘,原本想好的道歉的話全堵在嘴邊,良久後她訥訥道:「我知道錯怪了你。」

她來不及說點別的什麼,童童已歡快地撲了過來。蒙細月去幼兒園接她時常常晚點,她從沒機會向其他小朋友展示自己「漂亮又能幹的媽媽」這回逮著機會,用一種極炫耀地口氣向聚攏來的同學說:「我媽媽工作很忙的!」

蒙細月沒明白她口氣為何如此自豪,聽另幾個孩子接腔,才明白她們理解的「工作忙」,是「很有能力」又「很會掙錢」。所以童童的幾位同學看蒙細月的眼神頓時變得很敬慕,甚至有孩子悄悄問童童:「你媽媽是女強人嗎?」

童童很久沒有和蘇三一起吃飯了,尤其興奮,照舊是從酒店廚房叫兩個菜上來,自己再做兩個。蒙細月和蘇三的廚藝都算不得好。蒙細月常年吃工作餐,蘇三管吃不管做,也就是這段時間他收起心來黏著蒙細月,才開始搗鼓起家常菜來。

回來前蒙細月覷得無人時跟蘇三說:「蘇三,我們好好談談。」她說了這句話後便沒下文,蘇三知道她要等晚上安頓好童童才有自己的時間,便也不問。她要蒸飯,他就幫她淘米;她準備泡茶,他就取茶刀來橇茶餅。她在一旁看著,忍不住說:「小心點,上次我戳著手了」,他回頭笑笑,很得意的模樣。她馬上想到他別的什麼都不會,吃喝玩樂倒是最精通的。

她說「小心點」的時候聲音柔柔的,不似前些天那樣劍拔弩張,蘇三聽著心旌一盪。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明明她對他那樣壞,現在不過隨意一句叮囑,他心裡又什麼都軟下來。她說「錯怪了你」,到底說的是哪一樁?也許是孫蕾蕾的事吧,其實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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