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後,伏媽媽第一件打聽的就是有沒有找到其他能做手術的醫生,伏苓斟酌良久後問:「媽,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
「裴知味回來了。」
伏媽媽幾乎是一看伏苓表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你想讓他給你主刀?不行,他根本沒做過這種手術!他再怎麼能耐,那也是年輕,怎麼能比謝主任經驗豐富?中國這麼大,肯定能找到合適的醫生。」
「媽,你也不相信他嗎?」
「我不是不相信他,」伏媽媽心情極複雜,「我,我是覺得這不合適。」
「他去印度兩個多月,做了不少手術,其中有一例病情和我類似,他參與了手術,」見媽媽眼睛一亮,伏苓又補充說,「他做第一助手,不過我想以他的學習能力,應該可以完成我的手術。」
伏媽媽神色糾結,她當然也希望伏苓儘快手術,若是在這些事發生前,她或許敢讓裴知味一試。但現在,她無論如何不敢讓女兒冒險。
「我不是信不過他的水平,我是信不過,我怕他心理壓力太大。你怎麼想到讓他幫你做手術?他跟你提的?」
「沒有,我只是聽他說他參加過類似手術,那我這裡等來等去也不是個事,儘快做安心,我還得上班呢。」
伏媽媽死活不肯,伏苓只好去請謝主任,誰知謝主任也不同意:「伏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看小裴現在沒手術做,想讓病人恢複對他的信心。但你想過沒有,如果失敗,對你可能就是生命終結;對小裴,前途盡毀還是小的,你要是在他的手術台上出什麼差錯,他怎麼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
見伏苓態度堅決,謝主任只好讓裴知味來勸她——他想裴知味無論如何不敢拿伏苓的性命開玩笑,一定會慎之又慎,沒想到裴知味只答了兩個字:「我做。」
伏媽媽這回急了:「你怎麼敢!」
裴知味不急也不惱,像經千錘百鍊的鋼,先前的種種鋒芒盡皆收斂,只余無堅不摧的內心。他只把自己的筆記拿出來,結合伏苓的病情,跟伏媽媽解釋手術原理流程。
「根據最近的檢查,她有過幾次呼吸困難的狀況,間隔的時間有縮短趨勢。我們是可以繼續等,等國內有其他醫生完成類似的手術,再給她做,把握會比較大;但也有可能,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出現什麼意外。」
裴知味沒有說出現意外會怎樣,只是把病歷上的幾個時間點指給伏媽媽看,伏媽媽終於妥協於白紙黑字的記錄。
謝主任在院長那裡給裴知味爭取到最後的機會,伏媽媽在伏苓和裴知味的堅決態度下,終於簽下了手術同意書。
裴知味沒有其他病人可負責,所以伏苓手術前一切準備,他都有足夠時間親自過問。他定時陪伏苓聊天,在她病房裡整理之前的手術筆記,那份他拖了許久的講義也終於完成……等伏苓肝腎血液等一切檢查趨於正常,服用抗生素預防感染,做好其他準備措施後,終於到了上手術台的那天。
參與手術的其他人都是他原來用慣的,裴知味一一交代手術中應當注意的問題,正式開始手術。
切口。
用電刀沿正中切開胸骨骨膜。
分離胸骨切跡。
解剖劍突,分離胸骨後間隙。
縱向鋸開胸骨,止血。
切開心包,撐開胸骨,顯露心臟。
……
一切步驟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裴知味神情嚴肅,不顯露一絲一毫情緒。心外探查未發現未知問題,開始建立體外循環。待體溫降至30℃左右後,用主動脈阻斷鉗阻斷升主動脈,接著灌入冷心停搏液,讓心臟迅速停搏。
在場的助手醫生、麻醉醫生和護士們,都知道伏苓一度和裴知味談及婚嫁,也知道是伏苓主動要求讓裴知味主刀。他們看著裴知味熟練地執行每一項操作,標準精確如機器人,來不及流露敬佩,因為裴知味動作準而快,需要他們同樣迅速地配合。
「報告體外循環指標。」
「體溫25℃。」
「心肌溫度18℃。」
「流量76ml/kg。」
……
一切指標正常,裴知味舉起手,說:「下面我們將要取出患者心臟,進行自體心臟原位移植。包括對她的左心房進行部分切除,完成二尖瓣置換術和三尖瓣成形術。」
伏苓的心臟被取出。
裴知味的手輕輕一顫——他曾在腦海里模擬過無數次伏苓的手術,然而當他真真切切觸摸到她的心臟時,那種真實的感覺,仍令他渾身血液加速流動。
他迅速擯棄雜念,穩住心神,輕聲示意助手:「開始。」
先對左心房進行部分切除,然後是二尖瓣置換術和三尖瓣成形術,這一系列心臟矯形手術,步驟並不簡單。37分鐘後,裴知味完成所有操作,將這顆心臟重新安放回伏苓體內。
「復溫。」
「清除心包內冰屑。」
「心尖插針排氣。」
……
升主動脈阻斷鉗開放後,伏苓的心臟並未主動復跳。在場的醫生和護士都有些心驚,裴知味微微皺眉,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冰冷,不顯露一絲情緒:「電擊去顫。」
謝主任、邰明明和胸心外科其他幾位醫生,都通過視頻觀察著裴知味的一舉一動,連院長也放下手頭工作過來督戰。終於等到伏苓心臟復跳,謝主任輕輕舒一口氣:「閔教授做這個手術花了43分鐘。」
手術完成後,伏苓被送入重症監護病房進行監護,裴知味一個人坐在休息室里,大汗淋漓,身體如徹底松下來的弓弦,綿軟無一絲力氣。
黑暗裡沒有光,也沒有聲音,他只聽到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
很久很久後,門吱呀一聲開了,然後是電燈開關聲,他沒扭頭,聲音低弱地問:「誰?」
回答他的是邰明明:「我。」
「哦。」
「監測數據一切正常。」
「嗯。」
「我去ICU看過,她情況不錯,你不過去看看她嗎?」
裴知味沒吭聲,良久後他忽地苦笑一聲:「謝謝關心。」
「裴知味,我很好奇。」
「好奇什麼?」
「我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對你有一種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親切和熟悉。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我們彼此很合適,可以逐漸轉化成,感情。可是,有時我會覺得,看到你,就像照鏡子,看到自己一樣。原來的親切和熟悉,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看到自己。」
裴知味輕輕呼一口氣:「所以?」
邰明明輕嘆一聲:「所以我很好奇,一個智商和情商都最接近我的人,遇到愛情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對我來說,就算是總結一個前車之鑒。」
裴知味終於轉過臉來,一臉難以置信地說:「過獎,我的自戀比起你來差遠了。」
邰明明笑道:「還開得起玩笑,不算很糟糕。」
「我也沒有你這麼八卦。」
「難得嘛,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也可以讓我開心一下。」邰明明拉開一張凳子坐到他面前,「手術成功,你有什麼打算?」
「看情況吧。」
「裴知味,」邰明明聲調異樣,「如果你知道會有今天的後果,你還會那麼衝動,公開當年的失誤嗎?如果因為這件事,你不能再做醫生,你會後悔嗎?」
裴知味良久未答——不能再做醫生,這樣的代價,他實在沒有辦法重新衡量。
他只知道那時候,他沒有選擇。
裴知味忍了又忍,最後還是說:「你也要學會保護自己。」
「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邰明明嗤笑道,「怎麼,關心我啊?」
裴知味沉默良久,笑笑說:「我只是覺得,可能我們都想錯了。」
「想錯?」
「我們都接觸這一行太早,別人暈血的時候,我們早就冷血了——以為自己的境界更高,以為醫生就是治病,以為保持距離可以免受傷害。」
「難道不是嗎?」
「我到醫療站的第一天,陪一個澳大利亞的老教授去查房,教授突然跟一個病人說Happy Birthday,還陪他聊了幾句,病人很開心。出來後我問教授是不是和這個病人很熟,他說不是,那個病人是被遺棄在醫療站的,也不屬於我們能手術的範圍,只能等死。他只是從登記本上看到這個病人是當天生日,所以陪他聊幾句。」
邰明明訕訕笑道:「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裴知味聳聳肩:「教授說,醫生的職責,不僅僅在於治癒,cure;更在於關懷,care。」
邰明明好奇地問:「這種話以前老師也說過一百遍,怎麼從來沒見你感受這麼深刻?」
裴知味恨恨瞪她一眼,怎麼也不肯把原因說下去了。
他們一同去ICU看伏苓,隔著玻璃,伏苓正香甜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