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深知心在情常在

伏苓不知道自己在衛生間里蹲了多久,後來好似是清潔阿姨敲門,問到底有沒有人,伏苓這才猛醒過來,扶著牆出來,醫院裡白的牆,白的天花板,白衣服的護士醫生……滿眼望過去,全是觸目驚心的白。她隨手攔住過路的護士:「請問一下,胸心外科的裴醫生……」

「你什麼人?」那護士目光頓時警覺起來。

「我是,看病的。」

中年護士顯然不信,聲色俱厲道:「病人——病人你會沒有裴醫生的電話嗎?就算他有什麼事,心外那邊也會安排人交接,你問你現在的主治醫生就可以了!」

伏苓被她嚇住,低聲解釋:「我就是問問。」

「你掛的號呢?你是來檢查嗎?」

「不是,我朋友生孩子。」

「那你問心外幹嗎?」

「我……以前在裴醫生那裡看過病,剛聽人說起他,所以問問。」

中年護士神色這才緩和下來,給她指了一條路:「產房那邊。」

伏苓趕到產房外的家屬探視區時,趙啟明也已在里等候,他緊張得跟什麼似的,看到伏苓過來,也只點點頭,老半天才想起來裘安今天是陪她過來複查,問她結果如何。

從視頻里看,裘安的情況還不錯,醫生說順產沒問題,但陣勢看著也挺嚇人。趙啟明掏出手機打開記事本給她看:「我們想了好幾個名字,第一排是男孩,第二排是女孩,這下面的偏中性,男女皆宜,但是實在挑花眼了,你給幫忙看看吧?」

因為孩子還沒出來,不知男女,伏苓只好一排挑出一個。趙啟明因為即將晉陞新爹,心情十分興奮,很想跟伏苓分享一下,但想到伏苓的病情,只好忍著:「到時候,認你當乾媽吧?」

伏苓點點頭,她雖對趙啟明腹誹甚多,但住在趙家這些天,趙啟明尚算盡責。裘安的飲食起居,趙啟明都很在意,他也關心裘安的情緒——只是關心,但不保證一切讓裘安順心。對裘安的父母,趙啟明逢年過節也是禮數周全;自家父母這邊,更是幫裘安做足門面。就連這回生孩子,裘安檢查一切順遂,趙啟明仍堅持給她登記特需病房,但凡花錢能搞定的事,趙啟明沒有不盡心儘力的。

裘安結婚前,伏苓曾問裘安:「你這樣遷就他,讓他得寸進尺,你到底圖什麼呢?」

現在,伏苓想,自己又圖些什麼呢?

她不是沉湎於和葉揚的感情無法自拔,也不是不想走出陰影尋找一段新的感情,只是,那個人怎麼可以是裴知味?

裘安所圖不過是一個安穩的小家,而她呢?

那時接受裴知味,不問過往,不期未來,又為的是什麼?

伏苓無法回答,更不敢回答。

抬頭再看趙啟明,他緊握雙拳,正通過視頻電話給裘安加油,滑稽模樣竟讓伏苓忍不住笑出來。病房門上忽輕叩兩下,趙啟明以為出什麼事,忙不迭開門,進來的卻是謝主任,問伏苓:「聽說你今天來檢查,我過來看看。」

謝主任和裴知味的父親同齡,六十齣頭,原本身形就偏瘦削,上了年紀後更變得如同枯枝一般,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最有力的是一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嶙峋。這雙手讓伏苓想起裴知味,他曾說過外科醫生一身的力氣都在一雙手上。謝主任和趙啟明握手時,伏苓心裡想的卻是,等裴知味老了,也會有一雙這樣的手。

伏苓簡述複查結果,謝主任見她已無大礙,便說要把手術的時間定下來。正商量時,趙啟明的父母也趕來醫院,觀察室里頓顯擁擠,謝主任問:「你現在方不方便去我辦公室,我們把要注意的問題都先捋一下。」

伏苓也存著自己的心思,便跟著謝主任去胸心外科,她一路都在揣測謝主任是否知道這其中層層牽連,還沒想好怎麼開口,謝主任已說:「你們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我,」伏苓頓一頓,改問,「我剛才聽說他在放長假。」

謝主任點點頭:「他昨天的飛機,去新德里。」

「新德里?」

「印度首都。」

伏苓一時回不過神來:「他為什麼要去印度?」

謝主任笑容疲憊:「因為這裡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怎麼會?我,」伏苓喃喃道,「我剛剛聽人說,婦產科的邰主任——」

「是,邰主任幫他做保。但是,這裡已經沒有病人願意讓他做手術。」

「為什麼?他的手術成功率不是一向很高嗎?而且,沒有他,其他人忙得過來嗎?」

謝主任搖搖頭,很勉強地笑笑:「病人不只是不讓他做手術,還有很多乾脆轉院了。名頭再響的百年老店,一旦傳出質量問題,也會讓人望而卻步,更何況我們這種資歷比較淺的醫院。」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伏苓不自覺地為裴知味辯解,「他放錯X光片,檢查的人也有責任,而且手術也不是在這家醫院做的。說他仗著爸爸的權力,私自幫病人開刀,這根本都是沒影的事,你是他爸爸的好朋友,就不能幫他澄清嗎?」

謝主任指著椅子讓她坐下:「沒有人會聽我們說。最早為他做專訪的周刊,因為將事件的前因後果都刊登出來,被很多人在網上罵,說他們是收了錢給無良醫生洗白。」

「這怎麼能怪到他頭上?」

「如果你恰好是失敗那一例患者的家屬,你就未必能這麼想。如果這個醫生恰好被媒體揭穿有問題,你更加會認為,你的親人本來可以活下來。如果這個醫生還不苟言笑,甚至態度惡劣,那麼你幾乎會百分百認為問題出在醫生身上。」

伏苓默然半晌,問:「謝主任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權威權威,我也只在這一行能稱個權威,出了這個圈子,沒人會認你是誰。我想給他放個大假——他也確實該休息休息,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把他弄回來。」

「他何必——」伏苓一時哽咽,話也說不下去。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她不要他補償,不要他贖罪,所以他只能自贖其罪,用他所受的懲罰,換她心甘情願上手術台。

謝主任無奈嘆一聲:「我想跟你聊一下七年前的事。」

伏苓欲言又止,良久後說:「如果您是想勸我什麼的話,我想我沒有權利決定什麼,葉揚已經死了,最受傷害的是他父母,我無權替他們做任何決定。」

「不,我不是逼你原諒他。」謝主任話鋒一轉,「我認識他爸爸很多年,可能在外人眼裡看起來,他很幸福而且優秀,至少在醫學院的時候,他的成績就非常好。但是,他有一個比他更優秀的哥哥。」

「我聽說他哥哥後來沒有做醫生。」

謝主任苦笑:「可能老裴給兒子壓力太大,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兒子身上,結果壓垮了大兒子,又忽略了小兒子。」

「忽略?」伏苓想起袁鋒的話,如今謝主任也這麼說,可見裴知味的父母偏心,已經到了令外人都側目的程度。

謝主任微微一笑,聲音也柔和了許多:「我原來也有個兒子,也準備讀醫學院,可惜高中游泳……就夭折了。不說這麼遠,小裴的父母精力都放在大兒子身上,他沒有人教,總跑到我這裡來,特別賣力,刻苦。」

伏苓輕聲道:「看得出來他跟您很親。」

「醫院是最不能出錯的地方,但是人就會出錯,ICU病房一個病人一天要做178項常規檢查,你想一個人有沒有可能連做一百件事都完全不出錯呢?這句話說起來很殘酷,但是,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

「你男朋友手術的事,我不想為他辯解,也沒法為他辯解。他做錯,他爸爸處理錯。他是個心思很深的孩子,什麼事都埋在心裡,你可能看著覺得他沒什麼,其實他心理壓力非常重。每年實習生進來,最怕就是分到他名下,為什麼?因為他最苛刻,因為他知道錯不起。

「他最早在醫院推廣改良術前準備,有好的經驗方法從不藏私,甚至每次手術前他會偷偷複查準備措施——他怕年輕醫生們出錯,但又怕別的醫生知道他會檢查,就降低警惕。我今年六十六,按道理該退休了,為什麼不走?我不是倚老賣老,也不是要霸住這個位子,是我不放心,怕他弦綳得太緊,哪天突然斷了,沒法收拾。」

伏苓咬著唇不知該說什麼,正在此時手機響了,是趙啟明的報喜電話,說裘安生了個女兒,足有七斤重。趙啟明在電話那頭激動得跟什麼似的,要伏苓趕快過去看她的乾女兒。謝主任好像還有些什麼話想說,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只說讓伏苓儘早決定何時手術。

因為要防止交叉感染,產房一天只許進去探視兩次,時間也有限制。伏苓進去跟他們賀喜,怕人多添亂,很快又出來,走廊里碰到邰明明正教育一個老太太,要給她兒媳的產房勤通風,老太太幾次抗議,說原來坐月子都不能開窗。邰明明費了老大一頓唇舌,終於說服老太太。

老太太走後,邰明明扶著欄杆撫著額頭喘氣。伏苓猶豫良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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