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捨不得,一程一程的糾葛

第二天裴知味仍沒有接到邰明明任何關於伏苓的消息,他在接待室左右撥弄著手機,沒有新簡訊,微博上也沒有任何留言。他翻來覆去地按刷新鍵,等要來給他做訪談的一位雜誌主編——之前「不惜一切代價挽救生命」的患者親屬投桃報李,介紹了在上海頗有知名度的雜誌的主編,要給他做一期明星醫生的訪談。他推拒了很久,最後不知怎麼被院長知道了,他便像被趕上架的鴨子,想下也下不來了。

袁鋒很久沒有轉發「花雕茯苓豬」的微博,最近都在和朋友們探討技術發展走向,裴知味不得已要往前翻很久找伏苓的名字,翻了幾頁,忽看到袁鋒轉發的那條寫費曼的微博。

裴知味自嘲笑笑,他想袁鋒肯定不知道這故事的結局。艾琳在和費曼婚後不久便離世了,費曼並沒有顯得很傷心,而是相當冷靜地說:「人都會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是跟艾琳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快樂,這就夠了。在艾琳過世之後,我的餘生不必那麼好,因為我已嘗過那種滋味了。」

費曼後來再婚,還有過很多緋聞,看起來很瀟洒。然而人們在他的遺物里發現一封信,一封寫給艾琳的信,費曼在信里向她傾訴沒有她的日子,他過得多麼空虛,他多麼地,愛她。信的最後一句話令人心碎:「請原諒我沒有發出這封信——只因為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

裴知味忽覺得心灰意冷,不想再翻下去尋找「花雕茯苓豬」的蹤跡。他盯著袁鋒轉發的那條微博,冷冷地想,沒準以後在伏苓的遺物里,也會發現這麼一封寫給葉揚而永未發出的信呢!

門上輕叩兩聲,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走進來:「裴醫生你好,敝姓時,」他抬手腕看看時間,「差點以為我遲到了。」

裴知味笑笑,和時主編打招呼,簡短介紹後裴知味忽問:「我冒昧問一句,你們雜誌的發行量大概有多少?」

時主編微愣後笑道:「外交辭令上我都回答說商業秘密,不過對你們這種精益求精的專業人士,就不跟你說虛的宣傳數字了。我們雜誌只有四五年的歷史,發行量有十萬級。」他略頓一頓後又笑,「不過我們的熱點文章,在網上的傳播率是很高的。我們這一行比較老牌的周刊,二十多年歷史,發行量也不過二十萬出頭……」

「不,」裴知味伸手止住他,「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嫌少,我是覺得……太高了。」

「太高了?」

裴知味歉然笑笑:「我也知道顏先生介紹的人不會是泛泛之輩。」

時主編略顯失望,他從隨身包里掏出一摞資料:「我不否認我和顏先生是好朋友,他非常感謝裴醫生對他伯父的救治,但我們雜誌采編自由,更別說顏先生只是我一個朋友。來之前我查過資料,閱讀過這些資料後……我想不應該說是顏先生委託我們來給裴醫生做做宣傳,而是我非常感謝顏先生,給我物色了一個如此具有採訪價值的人選。我可以請問一下,為什麼裴醫生對採訪有這麼強的抵觸情緒呢?」

「最近有好幾起醫患糾紛鬧得沸沸揚揚,」裴知味抿抿唇,斟酌道,「這其中都不乏媒體的推波助瀾,更有不少完全就是胡編亂造,我不否認這一行業現在出現了一些不好的現象,但是據我所見,有少數媒體完全違背了自己應該追求真相的原則,而是一味製造糾紛、推進矛盾。」見時主編良久未出聲,裴知味忽住口道,「對不起,我不該在您面前說這些。」

時主編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我們都很明白,彼此的行業里有害群之馬,損害了整個行業的名聲。」

裴知味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時主編想想後笑:「既然裴醫生覺得有些媒體起了一些負面、推波助瀾的作用,那何不利用現在的機會,談一談現在大家比較關心的醫患糾紛方面的問題?事實上這些問題只要有人肯做,還是會有一些不錯的效果的。比如我們雜誌前一段開了一個與日常生活有關的科普專欄,反響很不錯。如果裴醫生有興趣,我們將來可以展開這方面的合作也未可知。」

裴知味將信將疑,但看這位主編查證的資料,足見是很認真地做過功課來的。他預先準備過一些關於裴知味個人的問題,家學淵源、求學的歷程、心臟外科目前現狀,其中夾雜一些和醫院相關的社會熱點問題。碰到有自身存疑的術語名詞,時主編都會一一寫下向他求證,十分之嚴謹認真。

訪談臨近結束時,時主編忽問:「裴醫生,剛才我們談到比較多的都是正面問題,我也相信你作為醫生,看到任何一個患者得治,都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驕傲和對自身職業的自豪感。那麼,你從醫這麼多年,會不會有對你自己的職業,感到很無奈、失望甚至懷疑自身的時候呢?」

裴知味一時怔住——無奈、失望,甚至懷疑自身?

有的,有的。

裴知味想,從他踏進這行業的第一天,自豪與失望、驕傲與無奈,就如同光影交織一般,無時無刻不伴隨著他前行的歷程。有光之處必有影,明多之處暗亦有。

裴知味忽抬起頭,目光銳利盯住時主編,問:「我說什麼,你都敢寫嗎?」

時主編笑笑,近似耍賴地說:「那得看你說什麼了。」

「我有過失望和無奈,卻並未對這個職業產生過懷疑,但伴隨我最久的是負疚。」裴知味定定望向前方,臉上忽現出一種將赴刑場的決然,「我曾經因為一個失誤,而讓一位患者的生命,提前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結束。」

時主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裴醫生你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裴知味點點頭,把葉揚手術那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複述給時主編聽。他沒有渲染,也不替自己掩飾,只是照實把發生過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來。那天恰巧發生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急診室人手不足,他臨時幫忙放錯X光片……執行手術的是他父親,切除手術做到一半,憑經驗發覺事有蹊蹺,在最短時間內換回正確的X光片,然而手術時間還是延誤了。照常規情況那患者也許可以再活二三十年,結果不到三年他便肝衰而亡。

父親提前退休,再沒上過手術台。他自問一世清清白白,誰知晚節不保,手術失誤在所難免,他也並不在乎自己那一點名譽受損,而他昧著良心抹掉相關記錄,無非是因為——唯一有希望繼承他衣缽的兒子剛剛入行,小小差池,足以毀掉裴知味所有前途。

裴知味自然也在那家醫院再待不下去,他悄無聲息地離開,只帶走了葉揚那份病歷。父親安排他轉了醫院,把他託付給自己最信賴的朋友。

時主編聽得極認真,最後他狐疑問道:「裴醫生,你真的希望我把這一段照實刊登嗎?我無所謂——反正我跟老顏不是很熟。但是你,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名譽對於一個醫生來說,有多麼重要吧?」

裴知味點點頭:「我知道。」

也許他是一時衝動才決定公開這件事,但他已做好心理準備,承受可能隨之而來的狂風驟雨。

事情最先在同行圈裡流傳開來,周刊一上市,就有朋友同學長輩們打電話來,秦晚舟也幾乎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在醫院還沒決定如何處理他之前,秦晚舟已衝到辦公室,顧不得先關門,已把雜誌扔到他臉上:「看看你乾的好事!」

裴知味站起身,將門輕輕闔上,他知道說什麼都無法平息母親的怒火,仍輕聲說:「媽,對不起。」

「你跟我說對不起?你最對不起的是你爸爸!」秦晚舟氣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你今年是撞了什麼邪,突然做這麼多讓我們不懂的事!你說要自己決定,好,你自毀前途,我攔不住你,可是你為什麼讓你爸爸死後還不得安生!你知道外面現在都說你爸爸什麼?人家說他假清高,說他一輩子總端著,沒想到背地裡也做這種事!你爸爸到底做錯了什麼?是你做錯了事,你爸爸幫你補救回來,結果呢?這事要真是你爸爸自己做錯,他一定會站出來承認的。他為什麼要掩飾,為什麼要銷毀證據?那都是為了你!因為你是他的兒子,他不想你在這一行,還沒成名,先背著污點!你自己說,你對得起你爸爸嗎?」

裴知味坐回辦公桌後,開始清理桌面,他的冷靜令秦晚舟更為憤怒:「是不是伏苓?她逼你公開的?」

「這跟她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你就是認識了她,才突然變了個人!你以前會幹出這種事嗎?你不小了,三十多歲,該懂事了,你爸爸費多少氣力才把你栽培出來,你就這樣——」秦晚舟急得想哭,伸手抹一把眼眶,「一個女人,就把你弄成這樣,你讓我以後跟你爸怎麼說!你別跟我說什麼你是要補償她,這都是借口,你是我生的,你想什麼我還不知道?你就是豬油蒙了心,為一個女人,連爹媽都不認了!」

「我說了這跟她沒關係,」裴知味聲音稍稍抬高,「我做錯的事,要自己承擔。」

「那你爸爸呢?他人都死了,現在卻要承受這種罵名!你現在倒好,你把事情抖出來,你輕鬆了,你解脫了,可你爸爸呢?」

「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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