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夢不須記

之後裴知味來找過伏苓幾次,都被她父母擋駕,伏苓就在房裡,聽到外面媽媽跟他說:「裴醫生,事情到這個地步,我們兩家也沒有什麼來往的必要了。要不要追究你,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事,苓苓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她乾媽,葉揚父母年紀也大了,未必經得起這個打擊。你現在找我們是沒有用的,我們做不了這個主。」

「我來不是為這件事,有幾句話我想跟伏苓說。」

「有什麼話,你說給我們聽,我們幫你轉達也是一樣的。」

「我,我能不能單獨見見她?」

回答的是伏苓的爸爸:「小裴,我看你還是回去吧,現在這個樣子,大家見面,也都很難做。」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門吱的一聲開了,裴知味抬起頭,神色欣喜,還沒來得及開口,已被伏苓搶先道:「差點忘了,還有幾樣東西忘了還給你。」

在香港買的綠松石戒指,和他的工資卡,他不接,說:「你拿著吧。」

伏苓冷笑一聲:「這算什麼意思呢?」她把卡片和戒指塞到他口袋裡,頭也不回又鑽進房裡了。伏媽媽便打開門,朝裴知味笑笑:「你要見苓苓,現在也見到了,這可不是我們不讓她見你。」

裴知味攥著那枚戒指,問:「文阿姨,我是說葉揚的父母,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

他覺得這樣問很不妥,但實在不知怎樣問能算「妥當」,七年前的事故——如果定性為事故而不是掩蓋過去的話,醫院至少會對葉揚父母有賠償。因為他的疏忽,父親的掩飾,葉揚的父母連最後一點金錢上的補償也失去了。他想起伏苓說葉揚幾年病下來,耗盡葉家積蓄,到最後幾個月,痛到極處時也不肯打止痛針——他覺得自己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何必讓父母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

在認識伏苓以前,葉揚這個名字,對裴知味來說,只是生命中的一個符號,一個他永難抹除的污點象徵,一把懸掛於頭上提醒自己不能犯錯的利劍。

而當葉揚的形象越來越清晰時,他心裡埋藏多年的負罪種子終於破土而出,瘋狂生長。

「還能怎麼樣呢?我們沒把事情捅出去,不是想放過你,是怕他父母受不起這個打擊。」伏媽媽冷冷道,「真看不出來,好好一個人,殺人不見血。」

「如果,方便的話,」裴知味斟酌措辭,「不知道有什麼方法,能幫忙照顧一下葉揚父母的生活。」

伏媽媽冷笑一聲:「現在想著要花錢了?早幹什麼去了,錢能換回一條命嗎?」

三個人在門口僵持著,卧室的門忽然又開了,伏苓露出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媽,你別跟他說了。」

裴知味被趕走後,一連幾天再沒出現,文阿姨中途過來問,婚事籌備得怎麼樣,伏家二老不敢告訴她真相,只好用跟秦晚舟談不攏暫時緩一緩的借口推搪過去。

裘安懷孕快要生產,因為趙啟明要出差,嚷著要伏苓過去陪她。伏苓這邊三個人要擠在一居室里,也實在不好住,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去趙家住。伏苓的父母原來在學校見過裘安幾回,聽說裘安懷孕,一起去探望後,也答應讓伏苓先在裘安那裡住著,權當散心。

裘安隱約聽說伏苓和裴知味兩家父母見面鬧得不愉快,一直沒找著機會問個究竟,見伏苓神色不好,也不好開口。伏媽媽和裘安聊起產前產後的注意事項,最後聊到伏苓的事,伏媽媽因見裘安和伏苓還有葉揚當年都是同學,便把裴知味多年前失誤致使葉揚的手術事故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到最後眼淚直掉:「真是冤孽,苓苓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伏媽媽在秦晚舟面前較著勁兒,什麼話都說得硬氣,等到了裘安這裡,卻是一肚子心酸都淌了出來。伏苓本在廚房裡給裘安燉湯,等料都下了鍋回到房裡,才見母親已哭得不成人形,她半是不好意思,更多的卻是不願意再提此事,拉起母親怪責道:「媽,裘安還懷著呢,孕婦最要注意心情的。」

這麼一說伏媽媽才慢慢停住哭,等送走伏媽媽,就輪到裘安一把鼻涕一把淚,伏苓忍不住道:「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麼。」

「我就想哭。」裘安一把一把地抓著紙巾,「你現在可怎麼辦呀?你是不是都被打擊傻了,怎麼連話都不會說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伏苓笑得慘淡,「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出去一趟?」說完她又搖頭,「算了,讓趙啟明知道我帶你去掃墓,還不得罵死我。」

「你想去看葉揚?」

伏苓點點頭。

葉揚葬在城東一座叫憩園的公墓里,計程車一路往東,抵達終點前是長長的松柏道,在花木已紛紛開始凋謝的初秋,仍堅韌挺拔地樹立在長路兩側。裘安陪她到公墓門口,因為懷著孕頗多忌諱,伏苓讓她等在外面。

公墓里一排一排的黑白格子,整整齊齊的看過去並無不同,格子里標著編號、姓名、存放人,還有一張黑白照片——每張照片背後都有各自的故事,然而現在公墓里除了颯颯的秋風,寧靜深遠的沉默,再無其他。

現在並不是掃墓的季節,公墓里人並不多,與葉揚隔著數位的格子前,有一群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地獻花,伏苓很訝異掃墓的人能有如此寬鬆的心情。她告訴過自己不要哭,然而那些人的笑臉仍讓她驚訝,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什麼,葬在這裡的朋友,不知道是叫阿燕還是叫阿雁……伏苓靜靜地站在葉揚墓前,耳邊傳來那群人的笑語:

「燕姐,我們又來看你了,我今年結婚了,明年帶兒子來看你!」

「燕姐你別聽他吹,我比較靠譜,我老婆下個月就生。」

「我兒子三歲。」

「屁,你那抱回來的也好意思說是自己兒子!」

「胖子在美國挺好的,燕姐你放心吧。」

……

伏苓不知怎地就哭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昨天還告誡自己,不要讓葉揚看到她哭,不要讓他知道她傷心,不要讓他知道她過得不好……

更不要讓他知道,原來是裴知味的失誤,讓他們現在陰陽兩隔。

彷彿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文阿姨為葉揚挑的是一張他還未病重時的照片,炯炯雙目,陽光笑容,臉上卻已顯瘦削——他手術前飯量是很大的,他們一同在食堂吃炒飯,她吃一半便飽了,他吃完自己的那份,再把她的盤子拖過去接著吃……他帶著被子去排隊幫她買回家的火車票,陪她去上他一聽就要打瞌睡的西方美術史選修課,後來還托趙啟明幫忙照顧她……

其實最後病中那兩三年他們也是吵架的,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只記得他的好。

他人已經不在,可對她的好,卻從未消失。

連她現在查出這些病來,還有人對她不離不棄,都是承葉揚的恩惠。

伏苓想起那天夜裡——和秦晚舟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的那天晚上,他們相擁而眠的寧靜夜裡,裴知味在她耳邊肩上烙下輕吻的時候,她也問過他:「你怎麼和你媽媽說的?」裴知味笑答說:「我說我不要孩子。」她當時呆住,愣很久後問:「為什麼?」他說:「你想聽真話還是聽假話?」不等她回答他又說:「可能我真是愛你愛到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只能犧牲一下了。」她心跳都險些窒住,他卻又低笑出聲,「我從小住的家屬樓,挨著學校的附屬醫院,恰好是婦產科的那一邊,沒日沒夜的嘶喊尖叫,叫得我都有心理障礙了。我一想到要讓我的女人也來這麼一回,」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都能把我給嚇傻了。」

即便是後面那個理由,也曾讓她感動——她從未聽說有男人怕妻子痛而不願要孩子的。

即便那種憐惜並不專針對她一個人,也足以讓她體會到,原來這個男人,心底如此溫柔。

現在想來,他的心又的確是溫柔的,他一時的失誤,造成終身的悔恨,所以肯幾次三番這樣哄她讓她,放棄優秀且和他有共同話題的邰明明,將一切溫柔轉贈與她,賠上自己的一生來彌補那個錯誤——在一起的日子裡,裴知味待她的確是溫柔的,溫柔到她幾乎要以為他是愛她的了。

伏苓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或者是太過傷心,那程度無法用時間來計量。有人在她肩上拍拍,她猛地一驚,原來是來時她看到的那群年輕人,有人說:「姑娘節哀吧。」

另一個人把他們已擺下的花束都抽出一半來,湊成一大捧花遞給她:「多幾個人拜拜,熱鬧一點。」還有女孩子遞紙巾過來,伏苓擦著眼淚說「謝謝」,把那捧花放到墓前,她自己也買了花,藍色的勿忘我,Forget me not。忽有人低下身,把那束勿忘我又撿起來遞給她,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句話很老套,逝者已矣,生者堅強。我們每次來掃墓,不僅是紀念死者,更為了激勵生者。葬在這裡的是我們的朋友,告訴我們要珍惜生命,更告訴我們要埋葬過去——即便這段回憶對我們來說刻骨銘心。你來拜的這個人,如果知道記住他會讓你這麼傷心,我想他也許會希望你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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