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中未比丹青見

裴知味轉過身來,伏苓仍軟綿綿地埋在沙發里,咫尺之遙,卻好像他們在不同的時空里,他遙遙地望向那頭,終於門開了,她從門縫裡瞥了他一眼。

然後,就是現在,他不知道那扇命運之門,究竟為誰而開。

睡夢裡的伏苓甩了甩胳膊,又蹬蹬腿,輕聲咕噥一句什麼,身子翻轉過來,將醒未醒地側躺著。她髮絲繚亂,臉也是紅通通的,多年前的嬰兒肥早消失不見,身上一件弔帶的睡衣,若隱若現地貼出玲瓏曲線,胳臂閑閑地搭著,一副她自己並未發覺的撩人姿態。

裴知味屏住呼吸,半跪在沙發旁,默默凝視著伏苓的睡顏,他心中有種澎湃的恐懼,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然而屋子裡除了掛鐘的滴滴答答,再無其他聲響。伏苓又翻轉身,右肩不經意間裸|露出來,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什麼,摸索半天,卻只抓到裴知味的胳膊——她臉上癟了一癟,好像不滿意,又往懷裡攬了一攬,像抱抱枕一般把裴知味半摟住。裴知味不留神往前一跌,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奔湧上頭,著魔一般吻下去。

他想即便最後伏苓選擇讓他承受覆頂之災,這一刻,在這潮水將他淹沒前的最後一刻,他仍希望她在他懷裡。

伏苓迷迷濛蒙地嘆了一聲,天氣燥熱,她的唇卻仍有些涼。他的胳膊也環上來,摟住她的腰身。她仍是將醒未醒,迷迷濛蒙地睜開眼,眼神全無防備,懵懵懂懂地叫了一聲「裴知味」,聲音軟軟糯糯的。

恍然間她意識到什麼,猛地睜大眼,伸手去推他,裴知味收住手,他知道這時機並不好,卻仍擁著她。伏苓整個人全清醒過來,拼盡全力從他懷裡掙開,光著腳丫跳到地上,驚慌失措地指著他:「裴知味你幹什麼!」

她整個人像進入戰備狀態的刺蝟,渾身尖刺根根直豎,警戒而驚恐地瞪著裴知味。不等他回答,她已衝到門邊:「你的東西我都給你收好了!」

伏苓又急促回走兩步,拉開電視櫃的玻璃櫥,把放在裡面的首飾盒往茶几上最後一塊空地一扔,像多拿一刻便會燙手似的:「你買的戒指,也還給你。」

她神經質一般在屋子裡繞來繞去,前言不搭後語,一會兒說「你滾」,一會兒又平靜下來,說「你還是回家吧」,再兩步又暴躁起來,歇斯底里地呵斥他。

裴知味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她,像看一個胡鬧的孩子,看得她愈加慍怒:「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你,你也太死纏爛打了,我都說要跟你分手了,你還想幹嗎?你想結婚,找你的那個什麼婦科醫生去呀,還是別人不要你,你以為我很好哄,買幾件衣服首飾就騙到手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

他們隔著茶几對峙,裴知味仍是一句話也不說,良久後低下身來開始收拾茶几。伏苓驚惱交加,一把搶過他剛拾起來的維生素和鈣片,尖聲叫道:「我說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

地上一堆雜物,兩人這麼一拉扯,險些絆倒伏苓。伏苓見他不走,氣急敗壞:「我都要你滾了你還不走?」

裴知味把茶几上的物件稍事收拾,抄起那份體檢報告:「你要我滾我就滾,憑什麼呀?」

「你——裴知味你什麼意思!」

伏苓聲音尖利,和平時判若兩人,見他拿著體檢報告,躥過來要搶,裴知味不過稍稍側身,她卻已摔在自己扔在沙發旁的行李箱上。

她摔在行李箱上一時竟爬不起來,裴知味見狀不妙,蹲下身去扶她,看她臉色不對,忙問:「你吃過沒有?」

伏苓愣愣望他一眼,又茫然地轉頭看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她一時竟無法分辨時間,又沖裴知味叫道:「關你什麼事!你亂翻我東西幹嗎?你別以為能來亂做我的主!我吃沒吃關你什麼事!」

裴知味看看時間:「快兩點了,你什麼時候開始睡的?我看你廚房的粥煮好有七八個小時了,你一下午都沒吃東西?」

伏苓眉心緊擰地盯住他,老半天后她忽然笑起來:「你看到我的體檢報告,怕我想不開所以什麼都讓著我?」

「我是醫生,你的病怎麼樣,我比你清楚。」

伏苓頭微微仰起,連同身板都挺得筆直,眯眼睃向他臉孔,說話也反常地拿起腔調來:「裴知味,你今天怎麼突然這麼好?」

不等他回答她又笑眯眯說:「我趕你你也不走,知道我有病也不走,莫非……」她頭微微前傾,湊到他臉孔前:「莫非我昨天跟你提分手,你突然發現原來真的愛上我了,真的沒有我一天都過不下去?」

她口吻十分挑釁,裴知味臉色微變,很快又恢複一貫恬淡神色:「別的事都可以放一放,你目前最要緊的是確定病情,及早治療。」

伏苓見他油鹽不進,乾脆不再和他廢話,抓起他胳膊往外推,就差直接上腳開踹,她把裴知味拖到門邊,又把收拾好的東西往他懷裡摁。裴知味也不接,兩人在樓梯口推搡老半天,伏苓一個沒留心自己磕到門上,人便直直地摔下去。

裴知味蹲下身來拉她,一時也沒拉起來,裴知味這才發覺不妙,伏苓扶著頭,恍恍惚惚的,裴知味皺眉問:「你到底多久沒吃飯?」

「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不要我管你倒是照顧好自己呀!」裴知味火氣也上來,把她安頓到沙發上,燒水泡了杯熱可可。伏苓捧著杯子灌了幾口下去,氣色才稍稍恢複,她垂著頭,老半天后冒出一句:「裴知味,你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今天我心情不好,到明天我就恢複了。」

「恢複?」裴知味冷冷掃視一圈,家裡箱箱櫃櫃的東西都被她翻出來,雞飛狗跳一般,「明天你就原地滿血復活了?」

這是袁鋒的口頭禪,伏苓沒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熱可可浮上來的氣韻繚繚繞繞,熏得人直想流淚,熏得她聲音也軟下來:「你剛才看過我的體檢報告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現在丟下我,可是——可是我經歷過那種滋味,我不想耽誤你,更不想以後你忍不下去再離開我的時候,我會更難過。算我求你了,你別管我。」

裴知味冷哼一聲:「你又知道我不好意思丟下你?」

伏苓仰起頭,不解地望著他。

「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不好意思丟下你?」裴知味皺著眉,順手幫她收拾茶几上的雜物,「你很了解我?」

「我,」伏苓被他一句話堵住,良久後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經歷一次——你知不知道那個過程很難受?兩年零八個月,他做完手術後延長了兩年八個月的生命。有時候他心情不好,發脾氣,說寧願當時沒做手術,直接死了倒好。

「他一直都是很樂觀的人,可是再樂觀的人,都沒有辦法面對這種痛苦。知道自己活不長,可是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會死,只能一天一天地枯萎。不能再打球,不能劇烈運動,整個人都……不成人形,吃什麼吐什麼,這種事情——根本勸不來,你怎麼勸一個除了等死沒有第二條路的人積極面對生活?

「哦,我忘了,你是醫生,你比我見過多得多等死的病人,可是你對他們沒有感情啊!如果是你最親近的人……其實我也想過放棄的,他經常找機會跟我吵架,覺得可以把我氣走,可是吵完了大家都後悔,我真的想過放棄的。

「有一次我燉湯給他送過去,被他都摔了,潑得我一身油兮兮的,還罵我說明知道他容易吐還給他弄油膩的東西。我從醫院往公交車站走,一邊走一邊哭,心裡想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可是我沿著馬路走過三站路,都忘了要上車,我一路老想到他原來對我好的時候,於是我又跑回醫院,結果看到他蹲在地上,一邊擦地板一邊哭。

「他跟我說他一點都不想再治療,反正也沒有希望,他爸爸媽媽希望他過得好一點,讓他住很貴的病房,打很貴的針,他說再住下去爸爸媽媽連養老錢都沒有了。

「我們學校附近有個影樓,拍婚紗照的,還拍很多藝術照,我以前從那裡過,總跟他說要拍很多藝術照,要拍民國裝、漢服的,後來他氣色一天比一天差,臉上都……他想跟我去拍,可是又怕以後他不在了,我看到那些照片會傷心。

「他還讓趙啟明幫我介紹男朋友呢,真的,我還去見過幾次面,他媽媽,就是文阿姨,也給我介紹過好多次。他還沒走的時候大家就開始了,他們都怕耽誤我。我見過幾個,我不想他愧疚,覺得是他耽誤了我——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辦法接受別人。他也不是什麼特別溫柔體貼的人,可我就覺得誰也比不上他。

「我不是故意要記住他的,我也想忘記啊,可是忘不掉,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每天看著他離死近一步……他臨死前,人已經瘦得變形,我現在要拿著他的照片,才能想起來他沒病時是什麼樣子。可是那種失去的感覺,那種痛苦,我忘不掉,也不想再經歷一次。

「為什麼倒霉的事都讓我遇到了呢?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他爸爸這兩年身體也不好,很少出門,都是文阿姨照顧他。我爸爸媽媽剛退休,四個老人,只有我一個,我也很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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