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年之期

從香港回來,裴知味先把伏苓送回家,然後直奔醫院,這已成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好在這些天並無重大事件,只兩名女醫生一個申請要結婚另一個申請要懷孕——科室人員本就緊張,婚假或懷孕之類都得提前三個月甚至半年開始申請,外科的女醫生更是珍稀動物,如今湊到一起,讓裴知味為難不已。

毛醫生先進來申請要懷孕,裴知味很痛快地批了;結果馬上接到李醫生的申請要結婚,便有些為難——畢竟是喜事,又不好意思攔著不許人結婚。裴知味面有難色,李醫生只好降低要求:「能不能我今年先休兩天,至少,我得有兩天時間擺一場酒席,婚假我們可以晚一點再休。」

裴知味自己一口氣休了五天年假,這會兒要駁別人的婚假,總有些不好意思,聽李醫生說只要兩天擺酒席,連忙給批了。他一邊簽著名,一邊瞅著休假理由里「準備婚禮」幾個字發獃,簽好字,又把那張申請單翻來覆去地看,圓珠筆頭撐著下巴,老半天后才踟躕問道:「這個,婚禮,嗯,」他清清嗓子,「具體的這個,嗯,細節流程,是什麼樣子?」

李醫生神色詫異,因為裴知味平素為人嚴厲得過分,性情又很冷淡的樣子,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她們不僅不會和他說,連當他的面討論都不太敢。見她眼神呆愣,裴知味又解釋一遍:「我是說,有沒有像做手術那樣的,清單?」李醫生回過神來,連忙把大體流程,兩家家長見面、怎麼提親,挑日子訂酒席照婚紗照等等說給他聽。

她盡量長話短說,其實裴知味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大致過程當然知道,他只是心裡感覺很奇妙——不曉得為什麼,跟伏苓在一起的時光,和他從前現在未來所過的生活,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和伏苓在一起的那一半里,只有舒心順遂安定的感覺,時光像輕輕划過水面的羽毛,留下那麼淺淺的幾道波紋,忽而之間,便輕飄飄地過去了。剩下的這一半,卻充滿了前狼後虎的急促緊迫,分分秒秒里都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一聲,又一聲,不能快一點,也不能慢一點。

他像從雲端回到人間,情不自禁地想找個人分享一下那歡欣中藏著點點甜蜜的感覺,卻又恥於宣之於口,不願任何人窺見他這小小的喜悅。

聽他嚴肅而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詢問現在婚紗照流行什麼風格,幾個蜜月勝地各有什麼特色,李醫生恍然醒悟,試探問道:「裴主任……也打算要辦喜事了?」

裴知味雙手交握,輪流掐著手背,良久才不情不願地嗯一聲,笑容也極不自然。看李醫生似有所悟的模樣,忙又補充道:「不是邰醫生,我和她分手很久了。」

李醫生「哦」了一聲,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因為她也是頭一次見到裴知味這樣魂不守舍又喜形於色的樣子,只好挑些很通用又標準的話來說:「日子定了沒有?」

「沒有。」

「哦,哪裡人?如果是本地的,不用像我們跑這麼遠去擺酒……」

「不是本地的。」裴知味頓了頓,不知如何說下去,因為他突然發現,跟伏苓在一起斷斷續續這麼久,他竟從來沒問過她老家在哪裡。

「家長都見過了么?」

裴知味皺著眉,覺得這些問題都有點棘手,科室里的醫生都認識邰明明,將來又免不了要和伏苓見面——他一時不知如何介紹伏苓,說剛剛認識吧顯得不太好,說認識很久似乎也不好。他正在心裡無限糾結著,忽然李醫生笑起來:「難怪,裴主任從來都不休假,這幾天……是求婚去了吧?」

「嗯,」裴知味神色微赧,片刻後又輕聲道,「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

「這種事情計畫不來的,」李醫生年紀比他小一截,卻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平時同事們對他的感覺是敬畏多過其他一切,如今李醫生才發覺原來他也是有一點人味的,忍不住露出笑容,「就得靠衝動,我跟男朋友也談了好多年,原來總計畫要先準備好這個要先準備好那個,照那些計畫我們三十歲都結不了婚!前幾天還不就是……感覺來了,結婚就得靠衝動!」

這一席話說得裴知味稍稍安定下來——他沒有預料到會這麼快就和伏苓談起結婚的事,或者說,他原來的人生計畫里,根本就沒有走到結婚這一項來。李醫生的話讓他覺得安慰,雖然他仍然不明白,為什麼在太平山上的那個夜晚,俯瞰維港一地流金碎玉的燈光,會突然冒出那樣的念頭。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自然,彷彿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等李醫生告辭出去,裴知味不自覺站起身,盯著窗外的一叢綠葉發愣,良久後手機的振動聲驚醒了他,掏出來一看,正是伏苓發來的簡訊。他笑容還不及浮起,已被簡訊的內容徹底凍住:

「對不起,我後悔了,不想結婚了。」

裴知味緊擰著眉毛,攥著手機許久,直到屏幕邊緣出現汗漬,他才稍稍鬆開來,猛地深呼吸幾口氣,調整好氣息,然後撥回去:「你怎麼了?」

四個字,他自覺說得四平八穩,毫無任何情緒泄露,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他努力辨認,也不知道是否真聽到伏苓的氣息。

他們沉默著僵持了一會兒後,傳來伏苓低落的聲音:「我以為我可以的,我真的很努力地想要走出來,可沒想到還是不行……在香港的時候我沒想那麼多,一回來我就發現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裴知味,我想你如果要結婚的話,多的是女孩想嫁給你,可是……我真的不行。你的東西我會收拾一下,過幾天你再來拿。」

她話沒說全,可裴知味明白了——她還忘不了那個「他」,即便是一段不談感情的婚姻,她也無法接受。

裴知味甚至沒法責怪她,因為她也說,她真的努力過了。

一直到有人敲門進來探討患者的病情,裴知味才定定神放下手機。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撥回去問問伏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明從香港回來的路上他們還好好的,為什麼剛剛分開不到半天……看看已遞到面前的X光片,他默默嘆了一聲,又頹然坐下。

做完最後一台手術已近十點,取車出來後,竟不知要往哪邊開——開出醫院門口的林蔭道再轉大路,回家和伏苓住處的方向就岔開了。他車停在十字路口,側頭正好看見路邊的便利店,他並沒在這裡買過東西,唯一一次,是前些日伏苓來體檢,開到這裡鬧著要吃冰淇淋。他下車去買,她又叫回他,說要八喜的;再走出兩步又被她叫回來,說要八喜的香草口味;再走兩步,又說要咖啡口味……

夏夜的燥熱似乎也傳染到他身上來,他清晰地記得伏苓那時候的一顰一笑,記得她撒嬌耍賴的各種神態,記得他們初識時她的沉默和頑強,記得她低著頭微笑的模樣,不吭聲也不肯向人埋怨。還有些時候,她自己大概也沒有發覺,她那麼喜歡發獃,常流露出怔忡茫然的神態……現在回想起來,裴知味想,那些時候,她大概是想起了原來的那個「他」吧。

裴知味手伸進口袋裡,那枚買來準備結婚的戒指,孤零零地落在那裡,又像是燙手似的,燙得他突然縮起手來——他不知道事情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子的。他從沒具體想過結婚的問題,卻在那天晚上突然向伏苓求了婚,如果那能算求婚的話;只兩三天的工夫,他已經完全進入備婚狀態,沒想到伏苓又突然反口。

如果三個月前伏苓說這種話,說她忘不了那個男人,裴知味想他一定會用更狠毒更刻薄的話反擊,然而現在他一句傷害她的話都說不出,甚至連揮慧劍斬情絲的念頭也沒有,他只是,有一點想念她。

又有一點擔心她。

可即便想念和擔心,也只能到此為止了——男女朋友發展到這個地步,如果再去追問緣由,就顯得死纏爛打,又太放不下了。

一低頭,發覺自己竟不知什麼時候已掏出手機,照他一貫找伏苓的方式——先進袁鋒的微博,再找「花雕茯苓豬」,伏苓的最後一條微博還是他們在香港時發的,她拍的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她縮在他懷裡咕噥說「維多利亞很會生的,一口氣生了九個,你看過《年輕的維多利亞》沒,衣服很漂亮」。她糾結了一晚上要不要結婚,可是一說到電影里的服飾又很興奮,還說要拍婚紗照時要找有英國宮廷裝的影樓……

裴知味猛地踩下油門,回到他最近幾個月很少光顧的,自己的家。

袁鋒照舊房門緊閉,也不知是在幹什麼。裴知味睡前很習慣性地按下CD機的播放鍵,好像知道今天又是一個需要音樂來安眠的夜晚。

CD機順著上次停止的位置繼續播放,溫和的男聲輕輕唱:

這一種感覺,問我怎麼去形容,竟不知不覺被它深深操縱;

這一種感覺,令人心急速地跳動,歡欣滿面如沐春風……

這一種感覺像旋渦把我轉動,不可理喻,難料得中……

裴知味像被什麼擊中般從床上跳起來,猛地拍下停止鍵,不料用力過猛,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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