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是天使

到最後裴知味還是沒關注「花雕茯苓豬」,因為要找到她實在太容易,袁鋒對伏苓的微博幾乎是每條必轉必評:同譴責,同表揚,同MARK。花雕茯苓豬,這名字虧她想得出來,好幾天後裴知味才回過神來,花雕茯苓豬——茯苓豬,伏苓和豬頭。

胸口一口悶氣,無處排遣。

這回裴知味忍住了沒去找伏苓,原因很簡單,他忙得連刷微博的時間都沒有。這兩周他安排的手術數量不算多,偏偏碰上一位馬凡氏患者同時患有其他多項疾病。會診結果是必須切除不正常的心肌和組織、解除主動脈瓣狹窄、二尖瓣上狹窄、切除多餘肺動脈壁、修復好肺動脈、置換主動脈根部瓣膜並進行冠狀動脈移植,幾乎沒有一樣是小問題。

討論治療方案就花了好幾天,手術當天裴知味吃完早飯,十點上手術台,到凌晨兩點才吃上第二頓飯。做完這台手術後他還沒來得及休息,婦產科那邊送來一位出生不足48小時的嬰兒,緊急會診後又是他執刀,完成手術後他倒頭就睡,醒來後已是翌日下午。

沒有認識伏苓的時候他的生活就是這樣了,每次參加各種醫學會議,許多醫學界的叔叔伯伯向外國專家介紹他時,總要說他「家學淵源」,幼時「天賦過人」,最後是他稍顯變態的手術頻度。同行公開地稱他為「手術機器」,常有人羨慕嫉妒恨地問,他腦袋裡是否移植了高速運轉的CPU,至少是四核的——其實那些都不是主要的,根本原因是他知道自己錯不起。

上手術台自然有風險,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手術失敗,許多別的醫院不敢收治或錯過最佳手術時間的患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希望尋過來,成功和失敗各有幾率。一些和父親相熟的前輩批評他,說他不珍惜自己的名聲,什麼高風險手術都敢接。也碰到過患者剛下手術台就死亡的,打擊不可謂不大,他學會接受疑難手術的失敗,卻無法接受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讓手術失敗。

他學不會,也不敢學會。

謝主任讓裴知味好好休息兩天,原本安排的幾台常規手術另外安排人做——當然也是不敢讓他做。他到醫院食堂點了滿滿一桌菜犒勞自己,等菜的空當打開手機,發現居然提示有伏苓的未接來電。

裴知味不大敢相信這是真的,左看右看半天決定撥回去,他心裡有個幸災樂禍的小魔鬼在提醒他:打過去吧,人家先找的你,給足面子了,以伏苓那性格,你再玩矜持就玩完了。

「你找我?做完手術太累,所以關機睡覺了,有事?」

「嗯,」伏苓遲疑了一下,仍說明緣由,「我一個朋友,最近大半年經常腹痛,檢查過好多次都沒查出原因,中午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又發作了,痛得要打滾,她剛剛懷孕,我不敢亂送她去做檢查,所以想到你……」

「現在情況怎麼樣?」

「疼了大半個小時才好,聽說最近頻率越來越高,去過幾家醫院了,都沒查出問題,醫生也沒敢亂開藥。」

裴知味條件反射的結論是腹痛不歸他管,遲疑了一下卻說:「那有空你帶我去看看吧。」

伏苓和他約好地點,他吃完飯、看過幾本病歷,就開車過去。伏苓的那位朋友叫裘安,說是本科對門寢室的,丈夫也是伏苓的本科同學,叫趙啟明,剛領的證,還沒來得及擺酒。

趙啟明拿出裘安的病歷來給裴知味看,在四家醫院做過檢查,無固定壓痛點,也無其他異常。懷孕前肝膽脾胰胃都做過檢查,血細胞分析和尿液檢查也都正常,裴知味又問她平時作息飲食,也未見異常。

裘安說最近每天不定時地疼,上下左右完全沒個准位置,聊了大半晚,她氣色都挺好,說原來腹痛忍忍也就過去了。最近偏又懷孕,生怕有什麼三長兩短,三個月就辭職在家安胎,情況卻絲毫不見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裴知味無奈道:「過度緊張也不好,平時適當的走動還是需要的,我看你們這小區環境不錯,有空出去走走,在家聽聽舒緩型的音樂,」他抬眼瞥見桌上成尺厚的育嬰書,暗自嘆氣,邰明明跟他抱怨過現在的孕婦個個如履薄冰,種種奇談怪論簡直可以編一本古今中外迷信禁忌大全,「還有你這身防輻射服,沒必要,都是花冤枉錢。尤其你現在這種情況,更需要精神放鬆,衣服不透氣,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可是我經常去醫院檢查,你看醫院裡檢查設備那麼多,聽說好多都有輻射,萬一有影響怎麼辦?」

裴知味無奈地望著她,老半天后說:「醫院裡的X光,你這種金屬網也擋不住。」

「啊?那——那要什麼才能防得住?」

裴知味面無表情道:「鉛板。」

裘安還沒意會過來,趙啟明已憋不住笑出來:「看看看,醫生也這麼說吧,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都是奸商們騙錢的把戲,你非不信。」裘安仍半信半疑,但又不敢冒犯裴知味的「權威」,只好進卧室換了衣服出來。

然後她拿著小本本開始問裴知味各種注意事項,從三四個月的注意事項一直問到產後如何發奶,還有小孩發燒感冒咳嗽的治療偏方,裴知味臉色又冷下來:「我不是婦科醫生也不是兒科醫生,這種問題你應該問專業人員,現在電視節目很多也做不得准,更不要看那些奇奇怪怪的養生書,有問題到醫院找相應科室的醫生。」

裴知味寫下自己醫院的地址和邰明明的名字,要裘安找邰明明坐診時去看看。

趙啟明留他們吃晚飯,大概是裴知味臉色冷硬太嚇人,裘安沒敢再問各種懷孕類問題,倒是和伏苓使了幾次眼色。夫妻倆笑眯眯地旁敲側擊,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和伏苓認識,來往多久,關係進展到哪一步,問到伏苓都快惱羞成怒。

臨走時,趁著伏苓叮囑裘安放鬆心情,趙啟明走到一旁,像託孤一般握著裴知味的手:「裴醫生,我們跟伏苓都是老朋友了,看到她終於……看到你們在一起,我們都很欣慰。伏苓是個好姑娘,裴醫生你要好好照顧她。」

趙啟明神色凝重得像送嫁的爹,裴知味暗忖今天他和伏苓還挺保持距離的,自我介紹只說是同事的表哥,認識,見過幾次面——該不會是伏苓來之前說過什麼吧?

這念頭一出來,裴知味沒來由地有些竊喜。

送伏苓回家,到車上兩人忽然都沉默起來,裴知味不知說些什麼,伏苓也沉默不言——今天兩人也都裝作上次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但其實隔閡還在,只不過都有意無意地想要迴避。

半晌後伏苓忽道:「你剛才好凶。」

「啊?」

「我說你對裘安好凶,你在醫院也這麼對病人嗎?一張臉冷得可以做冰淇淋,不怕影響病人情緒啊?」

「我給她的都是最理性和最保險的建議,要說情緒,醫生也有情緒,誰來關心我們?」

「你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像白衣天使。」

「我不是天使。」

伏苓愣愣後問:「可是,我聽卞醫生說你很受歡迎,你們科室二十來個醫生,你收的錦旗最多,治好他們你不開心嗎?」

「開心。」

伏苓噗地笑出聲來:「你臉板成這樣說開心,誰信?」

「救死扶傷是醫生天職,盡最大可能救助病人是應該的,但是坦白說,情緒……關心什麼的,」裴知味轉方向盤,車開入伏苓所住小區,「能免則免,對醫生來說,對病人的過度關心,對他長期行醫未必有利。」

「為什麼?」

裴知味停好車,很自然地拖起伏苓的手進電梯:「卞醫生會告訴你我們治好病人很有成就感,但他不會告訴你,國內醫療資源緊缺,同一個崗位,國外的醫生如果每天有兩台手術,國內的很可能有四台。假設這類手術的成功率是95%,那麼平均每周會有一起手術失敗……」

他噼里啪啦地說下來,伏苓聽得瞠目結舌,她以前還真沒想過這種問題,只知道裴知味工作很累,聽說他很牛,據說業內還小有名氣——卻不知道壓力這麼大。

裴知味笑笑,從她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很主人的態度脫衣換鞋倒水,三秒鐘把伏苓摁坐在沙發上:「很感動?要不要犒勞一下我?」

伏苓的表情瞬間從崇敬變為鄙棄:「流氓!禽獸!」

看她沒什麼精神,裴知味也不勉強,歪在沙發里摟著她:「你朋友叫裘安是吧,我懷疑她是功能性腸胃病,不是什麼器官有問題,主要是精神上的壓力。」

伏苓轉過身來,訝然瞪住他:「噯——你連這個都能看出來?」

裴知味一挑眉:「她精神壓力很大?」

「你剛才怎麼不說?」

「那我只是看看病歷,並沒有詳細檢查,也許她以前沒問題最近又有問題呢?這種診斷不能亂下,萬一誤診漏診,後果很嚴重。」裴知味思索道,「不過我看她該做的檢查都做過,所以推測是精神壓力過大,最近又懷孕,所以頻率增加,算是合理推測吧。」

「我就知道是這樣!」伏苓一拳砸在他手腕上,恨恨道,「還真以為她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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