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和超市聯合舉辦的優惠酬賓一直忙到下午四點才結束。
時經緯想先辦完卡再和陸茗眉說,等辦完卡,又有顧客一直圍著陸茗眉問優惠活動的細節。時經緯干坐一旁,陸茗眉幾次想問他有什麼事,奈何開業客人實在太多,怎麼也抽不出身來。
等開業活動結束時經緯才搶到空和陸茗眉說上話,「忙了一天,一起吃頓飯吧?」
陸茗眉換下銀行制服,換上一身便裝,神色淡淡的,也沒有拒絕。吃飯時陸茗眉亦十分靜默,再不像往常那樣和時經緯斗一頓飯時長的嘴,時經緯便想—難得吃頓飯,吃完再說吧。
忽聽陸茗眉啊的一聲,正舀著的蒓菜湯里居然飄著一隻半厘米長的毛蟲!原本心情就不好,這下陸茗眉更是直犯噁心,趕緊漱口,敲著桌子叫服務員過來,「你們這裡湯里怎麼還有蟲啊?」
服務員很緊張,忙不迭地賠禮道歉,陸茗眉皺眉道:「你光道歉有什麼用呀?我現在想到剛才喝下去的幾口都噁心!」
時經緯忙擺擺手,「算了,算了,這裡也吃不下去,咱們換地兒。」
他正想起身,那服務員卻面有難色地擋住路,又怯怯地望望桌上其他的菜。時經緯甚感詫異,照理在餐館碰到這種事,都是換菜或免單的,他見那服務員的胸牌上有「見習」二字,領會到或許是這小服務員做不了主,便笑笑道:「那叫你們經理來吧,我跟他說一聲。」
大堂經理馬上趕到,聽時經緯說明原委,沉吟半晌後,做出一件令陸茗眉不敢相信的事。
他持起湯勺,將那勺有毛蟲的湯麵不改色地喝下去,然後朝時經緯和陸茗眉溫和笑道:「現在沒有了?」
陸茗眉震驚之後回過神來,「你有沒有搞錯,這樣就可以賴賬啊,你信不信我打315投訴?」
大堂經理仍然微笑,還微笑著朝牆上示意。陸茗眉一瞥,原來牆上就有衛生局投訴電話,頓時明白這經理恐怕是仗著老闆有什麼背景,店大欺客有恃無恐。周圍已有不少食客的目光被吸引過來,陸茗眉頓覺有失淑女身份,拿餘光瞪時經緯兩眼,等他那張利嘴來對付這佛口蛇心的大堂經理。
誰知時經緯壓根不當回事,還悠哉地講著電話:「我的專欄脫稿了?你隨便找個人替我兩期好啦……沒關係,我不介意,最近忙著呢……是啊,我們社裡總編催得我都想人間蒸發了!讓胡老七寫吧……什麼?他忙?那熊貓也成吧……」陸茗眉氣得直瞪眼,剛收拾出一臉職業笑容,準備和大堂經理死磕,出出最近積鬱的惡氣,一抬首卻發現那大堂經理笑容可掏,「要不這樣吧,這碗湯我給你們換了,今天這一桌免單,另外……」他招招手,馬上有跑堂的送過來一張代金券,他雙手遞給陸茗眉,「小小歉意,不成敬意。」
這大堂經理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讓陸茗眉當場傻眼,側首見時經緯笑眯眯地收起電話,方有所悟。又見時經緯把代金券推回給大堂經理,和藹道:「代金券就算了,我平時不怎麼出來吃飯,不過你放心,我會介紹一些同事過來幫襯生意的。」
隨後二人在大堂經理一再的鞠躬道歉中離開,出門後陸茗眉沒說話,走幾步後忽停住腳,冷冷問:「他看出來你是記者,所以態度轉變這麼大是吧?」
「嗯哼。」
依時經緯的經驗,原來碰到這情形,陸茗眉定要譏刺他有大把機會收人好處,順便攻擊如今的報紙雜誌軟廣告滿天飛,質量每況愈下之類。今天陸茗眉卻未言語,只冷冷地望住他,良久才冷笑自嘲,「有武器在手的人,總是不一樣。」
時經緯無奈笑笑,「我又沒有收他的代金券。」
「以後在這裡吃飯吃到蟲子的人,可沒你那麼好的招牌。」
「那你能怎麼辦呢?」
時經緯笑笑,「事實是,人家根本不怕你投訴,而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問題。我也警告過同事會過來,他們以後未必敢這麼囂張。」
陸茗眉撇撇嘴,也不和他辯駁,側身穿過他和牆間的窄縫,心不在焉地把時經緯撇在身後。
她如靈魂出竅般地在路上遊盪,忽聽到身後時經緯很輕的一句,「陸茗眉,是不是這世上不管什麼事,只要我做,就是錯?」
陸茗眉身子僵住,再回首時,看到時經緯疲倦的臉,竟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印象里的時經緯仿若一台永動機,從不停止,永未疲倦,總那麼鬥志昂揚。
而現在他的眼神,像遇到三頭七身的怪獸,無能為力的悲哀,「有個消息,我保證你聽了,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恨我。」
他一字一句地將程松坡的死訊轉達給陸茗眉,陸茗眉獃獃地望著他,他,像一記重鎚砸在腦門上,無法思考,無法呼吸,彷彿時光停止流轉。等時經緯再三確認後她仍不肯相信,努力地想要從僵硬的臉上擠齣兒絲笑容,「假的吧……說不定又和當年一樣,瞞天過海呢。」
時經緯無力搖頭,只輕輕一句:「明天就會見報了。」
陸茗眉努力用雙手撐住背後的牆面,時經緯也伸手想扶住她,她卻整個人軟下去,蹲在牆角,仰頭失神地望著時經緯。
時經緯俯下身去,想拉她起來,又不敢打擾她,於是維持著一個怪異的姿勢,弓著腰虛摟著她。時經緯當然知道陸茗眉此刻有多難過,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滿腔的憤慨?程松坡就這樣死去—時經緯承認自己心底原來是巴不得程松坡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逍遙快活也好,沉淪地獄也好,最好有多遠死多遠,別到他面前來現眼!然而現在他又覺得,這世上除了陸茗眉,最盼望程松坡還活著的人,恐怕就是他時經緯了。
他知道陸茗眉這一生一世,都將無法忘懷程松坡了。
以前席思永常笑罵他算盤打得賊精,成冰也鄙薄他「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現在看來,算計得最精確的,豈是他時經緯?投胎才是真正的技術活,同理找閻王報道也是。
他有那麼一點點羨慕程松坡,一瞬間甚至生出讓自己驚駭的念頭:若他此時此刻死了,能讓陸茗眉這樣傷心一回,未嘗不算一件快事。
他媽的他倒是用死亡成就了一場永恆的行為藝術!
好在時經緯馬上清醒過來,人生苦短,我為什麼要去死?
程松坡已不在了,所以,我更要好好活著。
愛的方式有很多種。
時經緯在心裡默默說,而我的那一種,就是一定要活得比你更久。
得到正式的消息,己經是兩三天後了。2009年8月10日,果敢特區新聞局發布消息,稱特區政府正與緬甸進行磋商。八月十一日,緬甸政府軍開始撤出果敢,局勢趨於乎緩。同一時間,果敢特區政府將程松坡的骨灰轉交給滿星疊地區—從法律上來說程松坡並無其他親人,唯一和他有關聯的,便是剛剛從仰光釋放的張副官之子。且果敢特區政府在內外交困之下,也實在沒有能力為程松坡的遺骨提供更妥善的安置方法。
國內的追思會也陸續召開,各式各樣的作品研討會都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來;時經緯社裡也接到許多電話,詢問他們是否曾得到過程松坡傳記的授權,或其他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的事。
相應的,程松坡的畫作價格也暴漲起來。據說有人曾以數十萬的價格購得程松坡早年作品若干,程松坡的死訊剛剛發布,拍賣底價便迅速鋼升至數百萬之巨。
文藝圈的規矩便是如此,人一死就漲價。因為活著的人還有無限可能,而死了就可以蓋棺定論了,且永遠不可能有新作出來。物以稀為貴,死人的東西,自然只會越來越值錢。
電視節目里也輪轉播放紀念視頻。在時經緯的記憶里,已經有很多年,文藝界沒人死得這麼風光了。不是造詣不夠程松坡高,便是出身不夠程松坡離奇,又或者未落幕在鼎盛時期……女主持人的聲音極有感染力,正在回顧青年畫家程松坡如彗星般剎那而過的一生。時經緯一瞬不移地盯著電視機,席思永和成冰二人一左一右,正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如何安慰時經緯。
茶几上擺著幾罐啤酒,時經緯二話不說,一罐接一罐地拉開,自己拿一罐,又塞一罐到席思永手上。席思永亦不是善於安慰的人,只好岔開話題道:「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你好像就住這兒了?」
「囑。」
「那會兒樓下還有很多燒烤。」
「都被整頓市容給整頓沒了。」
「時間過得真快。」
席思永笑笑,往沙發後背上微靠,向老婆大人成冰求救,成冰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席思永是回來度完假,準備過兩天又要起程去非洲,所以今天特地來找時經緯告別的。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他形容憔悴,雙日充血,再一看滿桌的啤酒,成冰差點就拖著席思永奪路而逃了。
時經緯何曾如此落拓過?讓他知道自己見到他如此消沉的模樣,恐怕日後是要想辦法殺人滅口的。
好在席思永還餘下零星的同情心,冒著他日被滅口的危險,拽成冰坐下來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