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確認過時經緯的航班到達時間後,陸茗眉向行長請了半天事假,時經緯要回來是逃不脫的,可程松坡呢,他會不會己經看到這本雜誌了?
但願程松坡肯聽她的解釋,雖然陸茗眉此時此刻還不知要向程松坡解釋什麼。
前些天因陸茗眉生病的緣故,程松坡收拾了幾件衣服就搬過來住在她這邊。她匆匆趕回家,遠遠地就看到程松坡,在小區1門口的書報亭旁,和老闆在說些什麼,然後付錢買了一本雜誌。
程松坡朝陸茗眉的方向望過來,投下深深的一眼,陸茗眉渾身血液頓時攝結,腳步似被釘在地上,挪動不開。程松坡並未走過來,他只是立在報刊亭前,面無表情地翻開雜誌,嘩啦啦的翻頁聲,彷彿敲在她的心上。程松坡一邊翻雜誌一邊往回走,義不經意似的朝她瞥過一眼。
仿若凌遲。
陸茗眉趕緊跟上前去,她想說「我可以解釋的」,張開嘴才發覺,到底解釋什麼呢?
她把他們深埋已久的唯一秘密告訴了時經緯,於程松坡而言,這本身就是無可饒恕的背叛。她不敢想像程松坡的憤怒,就像那麼多年前,他知道她是明愛華的女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他的怨恨,如淬毒的銀針絲絲入骨,生為誰的女兒,不是她自己可以選擇的,程松坡多年前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
陸茗眉追上程松坡的腳步,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程松坡一言不發,慢吞吞地上樓,空蕩蕩的樓梯間里,飄蕩著沉重的嘆息。終於走到家門口,程松坡停下步子,回頭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種深重的嘆息,彷彿又在空氣中回蕩起來。程松坡見她垂著頭攘著手提包跟在身後,欲言又止,終於有一聲真實的嘆息,飄進她耳朵里。程松坡打開門,她跟進門去,像做錯事的學生,等著老師或家長的責罰。
程松坡進門後就把那本雜誌扔到茶几上,他坐在沙發上,陸茗肩就站在他身邊,好半天后又坐到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膘程松坡,出乎意料的,沒有等到程松坡的質問或責罵。他面有倦色,很悲戚的神情,痴痴地盯著她,目光貪婪——好像是想要一次把她看個夠似的。
「對不起。」
陸茗眉一怔,沒想到等來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程松坡又低低地嘆了一聲,神情沮喪,半晌後輕聲道:「也許我不該回來的。」
就像他曾質問過她的那樣,在他不在的年年歲歲里,究竟是誰,填補了他的空白。
「松坡,你在說什麼?」
程松坡很勉強地扯扯唇角,起身開始收拾行李,他在陸茗眉這裡的東西不多,不過三五件換洗的衣服,一台Macbook,加起來不過一個背包。
陸茗眉忽從身後摟住他,「松坡,你別走,」她眼淚不自覺流下來,「是我錯,我不該相信他的。」
是的,無論當時是何種情形,她都不該將這和程松坡生命做關的秘密,告訴任何一個人的。
任何一個人都不可以,即使是時經緯,也不可以。
眼淚浦濕了程松坡的襯衫,女人到最後總還有這樣一種武器。
幼年時父親教他讀的書上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女人最柔弱的眼淚,總有最驚人的能量,能軟化掉男人最冷硬的心。
程松坡的步子變得艱難,原本伸手想要拉開她的,落在半空中忽然轉了向,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手撫著她的頭,一手輕輕落在她背上。話再出口的時候,他居然也有些硬咽,「我太高估自己,以為回來……以為回來就能改變一切。」
從未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讓程松坡後悔,那離開的十年。
生生世世的宿命,也經不起時光的沙漏。
程松坡終於明白,他少年衝動時的放手,放棄的不僅僅是和陸茗眉十年相伴的光陰。
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心結,好好彌補和她錯失的時光,卻末料到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若不是Stella看到翻譯轉載到國外網站上的報道,他甚至還沉浸在能和陸茗眉永世斯守的瑰麗夢境里。
其實早該想到的,初回來的時候,看到時經緯每每心甘情願笑容可掏地任由陸茗眉人前背後地損他,他總說服自己,說那是時經緯的一種職業習慣。
偶爾他會故作不經意地在閑談中提及時經緯,比如他說找時經緯借了本書看,她就會很理所當然地說:「那種人也會有品位?」
如果他說時經緯傳訪談初稿過來,寫得還不錯,她會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這傢伙也就剩下這一技之長混混飯吃了。」
她會特意向他剖明,她和時經緯之間並無任何普通朋友之外的感情;然而她自己從末發覺,在並不經意的時候,她聽到時經緯這個名字,所表現出的習以為常,己令他深深嫉妒。
那種神態口吻,好似時經緯之於她,不過陽光、空氣這樣不值一提的東西。
陸茗眉從未發覺,她過去現在,都未曾相信另外一個人,像相信時經緯一樣隨性自然。
現在無法繼續欺騙自己,程松坡知道那些欲言又止的忍耐,那些看似玩世不恭的掩飾,都代表些什麼。原來他不懂得這些,年少時心高氣傲,以為愛不該有任何欺瞞,經得起所有磨鍊,容得下錐心刺骨的傷害。現在他明白時經緯目光背後的深沉,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無法言說的愛,明白這些是因為,他自己巳開始懂得。
程松坡的手依然撫在陸茗眉的發上,綿順的髮絲繞在他指間,到底還是滑開了去。他默然嘆息,忍痛掰開她摟在腰間的手。陸茗眉恃然抬首,慌忙解釋道:「那次……那次我跟你鬧彆扭,喝了幾杯酒,他勸我……我……這些事情憋在心裡很久,我就想找個人說說,我真沒想到他會……」她忽然住口,因為程松坡面色平靜地注視著她,絲毫不為她所動的模樣,她心裡更慌了神,「松坡,我和他沒什麼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
陸茗眉將信將疑,只覺他目光疏離,似乎穿過她的面孔,落到歲月之外。
「你怪我?」
她可憐兮兮地問。
程松坡搖搖頭,「我不怪你!」
陸茗眉越發狐疑地瞪著他,一絲苦笑泛起在程松坡的唇角,「很多事情,瞞得過一時,瞞不了一世的。」
他輕輕掙朋她的懷抱,陸茗眉失望搖頭,「你還是在怪我。」
「你……」程松坡抿抿唇,明明知道該斬斷一切,卻在面對陸茗眉時,無法戰勝心底那一點點小小的念想,久久後他輕聲道,「你讓我冷靜一下。」
「我找他問明白,」陸茗眉拉住他的胳膊,像拽著最後一根稻草,舉起右手向他保證道,「他要是故意寫出來的,我就和他絕交。」
程松坡笑笑,又點點頭,陸茗眉忙又補充道:「然後再也不和他見面!」
她信誓旦旦的模樣,就像原來給他做模特的時候一樣,「我不動,我保證,一動也不動,多少個小時都行!」
其實她三分鐘都坐不住。
程松坡伸手摸摸她腦袋,笑著點點頭,提起他簡單的行李,在陸茗眉一臉期盼中輕輕掩上門。
在陸茗眉這樣殷切的目光里,他終究沒有勇氣問她:難道你沒有發現,在我回來的日子裡,你的臉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發自內心的笑容嗎?
程松坡沒有心情也沒有興趣去了解,時經緯在何種情況下寫出這樣一篇文章,他只知道,那些他和她曾固守多年的許多秘密,早已在時光的踐蛇中碾成灰燼。
只是陸茗眉還不曾發覺,但是他知道,時經緯早晚會讓她明白,滄海已成桑田。
門輕輕地被關上,門鎖擦的一聲扭上,像一聲咒語。陸茗眉怔怔地瞪著門鎖,不曉得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癱坐在地板上。
他輕輕掩上的門,埋藏掉過去十餘年的光陰,以至於她現在腦海里一片空白,無法梳理任何思緒。
手機嫡哺地響起來,是時經緯的簡訊,很簡短:上機了,天氣不錯,航班準點,晚上見。
言簡意賅,語意明確,陸茗眉只覺渾身癱軟,連按「返回」鍵的力氣都不再有。攀著門把手緩緩站起身,陸茗眉收拾好茶几上的那本雜誌,又細細地看過一遍,再去衛生間洗把臉,準備出發去機場。
她倒要看看,時經緯究竟要給她一個什麼樣的解釋。
用在路上的時間和航班飛行時間大致差不多,浦東機場的黑夜和白天向來是無法分清楚的,因為燈光過於明亮。她在拿行李的大廳外等時經緯出來,未多久就看到有乘客來等行李,時經緯在最後面,戴著大大的口罩,一路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她。陸茗眉往顯眼的地方站了站,時經緯找到行李後出來,神情憔悴,臉色虛白,甚至腳步都在打飄。陸茗眉迎上去,時經緯朝她笑了笑一他戴著口罩,然而看得出眼睛裡都是笑著的,只是這笑容轉瞬即逝,他半真半假地朝陸茗眉笑道,「我長這麼大……你是第一個給我接機的人。」
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