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經席思永的詳細介紹,程松坡另選了棟臨江別墅。席思永為人頗周道,透露不少門道與他們聽,晚間程松坡便請席思永成冰天婦吃飯。回家的路上程松坡還向陸茗眉稱讚席思永,覺得他為人頗實誠,雖是行商之人,卻未沾染那些浮誇近利的習氣。

陸茗眉跟著他附和幾句,心裡卻頗躊躇,成冰今天分明是想和她說些什麼的,終究欲言又止。也許真如時經緯所說,她只是八卦心重?陸茗眉暗村有空該找成冰好好解釋清楚,畢竟成冰是很看重朋友義氣的人,若讓她誤會自己一腳踏兩船就不好了。

不過在和成冰解釋之前,另一件事大約也是坦白為好。

進家門後陸茗眉拉程松坡在沙發上坐下,很鄭重地說:「其實……他們是時經緯的朋友。」

「哦?」

程松坡並末特別驚訝,點點頭笑道,「這樣倒正常了,剛剛我……要不是看他們結婚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陸茗眉湊上來。一臉自戀,「是不是在你眼裡我特可愛、特招人疼,什麼人都該喜歡我啊?」

程松坡神思複雜,凝視陸茗眉良久,爾後伸手捏捏她面頰,搖頭淡淡道:「長城還是這麼厚,一點沒被風吹雨淋。」

陸茗眉氣得柳眉倒豎,老半天才悶悶道:「你看見沒,那個席思永,對成冰可體貼呢,你得學著點!我聽說他們原來在學校戀愛,畢業的時候準備分手,席思永追火車追到上海來的呢!學著點,學著點!」

程松坡哦了一聲,「我不也回來了嗎?」

「差遠了!」

陸茗眉撇嘴道,「成冰一說日子過得煩,席思永馬上從非洲趕回來陪她!我聽成冰說,原來她婆婆不喜歡她,席思永兩頭受氣,從來都沒抱怨過!成冰的媽媽不喜歡席思永,老變著法擠對他,他一個大男人,都這麼忍下來,」她說得興起,忽然頓住嘴,尷尬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松坡,我不是……」居然就這樣容易地,泄露自己的心思。

美貌、智慧、財富,無論哪一樣成冰部是佼佼者,足以令這城市裡汲汲營營的萬千女子艷羨。於陸茗眉而言,她可以欣賞成冰的笑靨如花,可以感嘆她父母留給她少奮鬥三十年的家產,然而,她唯一打從心裡羨慕而不可得的,卻是成冰那眼角眉梢部掩抑不住的神采。

那是一個女人被她所愛的人同時深愛著的幸福光芒。

陸茗眉羨慕成冰在席思永面前那股子頤指氣使的勁兒,那種頤指氣使源於某種自信和罵定,而真正令她悲哀的是,這種自信和罵定,她從來不曾有過。

她看著席思永和成冰十指相扣的雙手,彷彿能穿透時光看到他們執手惜老的垂垂暮年。

五十年後程松坡是否依然愛她,陸茗眉不知道,但五十年後席思永一定還像現在這樣愛成冰。

程松坡愛她么?大概是愛的,他們似乎總在嘗試著互相靠近,又免不掉猜疑,於是這種愛,便開始互相撕扯,血肉淋漓,不忍觸碰,那點涼薄如紙的愛,抵不過媚公河到祟明島的關山萬重。

有那麼多的禁忌,她不敢提,他不能忘。

他的父親,她的母親,是橫在他們之間的天塹鴻溝。

干般盼望,萬種希冀,在失去他的風險面前,都變得如此卑微,程松坡忽仲出手來,按住她的手,她掌心立時滲出細細的汗來,程松坡輕聲道:「阿茶,你不用對我這麼小心翼翼的。」

陸茗眉抿著嘴,抬首試探地問:「我真的沒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分得清對錯,不會強求你什麼。」

程松坡默然不語,只靜靜地看著她,他輕嘆一聲,緩緩地圈她到懷裡。他抵住她的額,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臉孔上。良久後他才輕聲道:「阿茶,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陸茗眉一怔,險些從他懷裡驚起來,她楞楞地瞪著他,生恐他又說出什麼「是我對不起你」然後又要一走了之的話。程松坡怔怔地望著她,良久後瓣她的頭到懷裡,苦笑說:「阿茶,我們別這麼生分。」

陸茗眉仍茫然不解,程松坡輕噓一聲,抿著嘴斟酌許久後道:「阿茶,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我分得很清楚的。」

「那她也是我媽啊。」

「所以你不用總這麼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話。」

程松坡解釋道,「從我回來之後丁你在我身邊,無時無刻不在考慮我的情緒,考慮我的感受。阿茶,我不希望你這樣。」

「那你希望我怎樣?」

程松坡輕輕嘆一口氣,「我希望你高興,我希望……我希望我能讓你高興。」

他拙於言辭,不知如何表達才能讓陸茗眉明白他的心意。

的的確確,他恨明愛華無疑,即便現在,他也沒有考慮過寬恕她的可能。然而他更明白,走遍翡冷翠每一座橋,畫遍金三角每一朵花,最後在夢裡索繞不去的,仍是祟明島上的波光掠影。

和陸茗眉相伴的三年時光,仿若籍談人生里唯一一絲微弱的光亮。

在此之前,由那往後,所謂人生,不過行屍走肉。

他頑固的父親,用十五年的光陰,終於接受自己兒子並不適合成為一名將軍的現實。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愛,不過是父親對他畫畫這唯一的興趣,所表現出來的憤怒、謾罵和責罰。

程松坡記得,父親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你生於斯,長於斯,將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衛這塊土地。

父親的書房裡總掛著一幅地圖,比學校課本上粗糙劣質的地圖要精緻許多。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這塊叫「滿星疊」的土地,生了他,養了他。

立正稍息,負重長跑,近身搏鬥,遠程射擊……一次做不好,馬鞭就會落下來。

程松坡發自內心地厭惡這一切,厭惡深夜襲擊的緬甸政府軍,厭惡逃難流亡式的搬家,厭惡不知什麼時候會落在學校操場的炸彈,厭惡一心要訓練他做將軍的父親。

偶爾也有幾個黃昏,父親獨自靠在書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極虜誠的態度,品嘗下屬從黑市上為他買來的茶葉。

那樣的時候,父親會指著地圖上東北方向沒有繪出來的土地,告訴他那裡是他們的家鄉。

家鄉的茶園,郁綠蔥龍,漫山遍野的油然綠意,從山頂蔓延到天上。

家鄉的油菜花田,金黃燦燦,天邊的蒼茫雲霞,都染上澄璧的金邊。

家鄉是最美的桃花源。

程松坡沒見過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他只見過燦若雲霞繭撼粟花開。

究竟有多美呢?他問父親,比滿星疊的罌粟花還美嗎?

比罌粟花還美。

父親神情陶醉,說,最美的罌粟不在滿星疊,不在撣邦。

父親說,最美的罌粟叫虞美人,開在家鄉莽莽蒼蒼的河谷旁。

父親說,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種在家鄉層層疊疊的梯田上。

父親是個很奇怪的人,在離開他之前,程松坡從未讀懂過他。父親的屬下、學校的老師、同學的父母……人人都說,程將軍是世上最寬和的人,程將軍一心為公,程將軍是撣邦的救星。

程松坡心裡,父親卻是個嚴厲的符號,程松坡尊敬他、畏懼他。

只有那樣的落日黃昏里,程松坡才發現,揚著馬鞭厲聲呵斥他的父親,居然會醒醉於清淡裳繞的茶香里。

他知道,父親和他一樣,從未到過那油菜花開的家鄉。

回不去的家鄉,叫故鄉。

程松坡相信他父親至少是個好人,他和滿星疊的撣邦人一樣住鐵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幾件像樣的傢具,唯一的奢侈品是書房裡的一張書桌,和床一樣是竹製的。

父親總是板著臉,嚴肅、一絲不苟,定期檢查他的功課,尤其是漢語。學校里新來一位女漢語老師,從雲南過來的。程松坡知道雲南不是父親口中的「家鄉」,但有時候,它又好像是「家鄉」的一部分。

新來的漢語老師很漂亮,和撣邦本地女人不一樣。老師誇他的畫畫得好,程松坡很高興,因為父親很尊敬老師,如果新老師認為他畫得好,父親也許就不會再那麼反對。他畫撣邦的鐵皮屋、媚公河的漁船,還有漫山遍野的罌粟花。他問明老師,是否見過那種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麗的罌粟花,老師沒有回答,卻教他背了一閨詞,詞的作者是一位亡國之君,「家鄉」的亡國之君。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親見到他默下的這閡詞,良久不語,往後的黃昏里,他似乎曾聽見父親輕誦那閡詞: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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