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上班的間歇,陸茗眉發簡訊問時經緯:你不好奇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時經緯的回答很簡短:有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陸茗眉心下釋然,這倒真是時式回答。他己盡最大努力來平復她的心情,至於究竟發生什麼事,那是她的隱私。她若不願說,時經緯亦不會強求。

她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昨晚確曾發生過一些事情,遠在澳洲的明愛華向來神通廣大,她和程松坡藕斷絲連的秘密,光靠時經緯打掩護是掩蓋不住的。

她的母親素來是這樣強硬的,和十年前一樣,不需要任何解釋,無須任何緣由。

十年前明愛華要送程松坡出國讀書,陸茗眉歇斯底里,以斷絕母女關係相要挾。那時明愛華冷笑說:「你想要挾我?好,你信不信我讓他永生永世在畫壇一無所成?這個年代從來不缺少天才,懷才不遇的人多了,你以為沒有我為他鋪路,他可以一帆風順走到現在?」

十年前陸茗眉啞口無言,老實說她不懂畫畫,對她而言,程松坡的畫好,是因為那些畫是程松坡畫的。她也見過程松坡同學們的畫作,真要她說其中有什麼區別,也許程松坡是畫得更好一些吧,但那「一些」究竟是多少?

陸茗眉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母親所言非虛。

發光的也許確實多是明珠,然而蒙塵的也不在少數。

十年後程松坡己聞名海內外,沒有人可以撼動他在畫壇的地位,她以為終於可以擺脫母親的勢力範圍。然而她的母親,曾經在炮火聲中穿過封鎖線,拍下一輯又一輯珍貴資料的戰地玫瑰,作為一個母親時,仍是如此粗暴。

電話里明愛華一句話就擊潰她所有的防線,「你以為他是為你回去的?你錯了,他是為了他父親回去的。不信你可以查查,他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他什麼時候決定回國的?他已經提交申請書,向緬甸政府索要他父親的骨灰——她居然現在跑出來承認他是那個人的兒子!你說,對他來說,你究竟算什麼?」

陸茗眉忽然就覺得自己受夠了,受夠了母親和程松坡永無止境的爭鬥。

一個說,我是你的母親,我愛你,所以我要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另一個也說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所以你更不該利用我的愛作為要挾。

每個人都理直氣壯,底氣十足。

陸茗眉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的母親愛我,何至於十餘年對我不聞不問?

程松坡,如果你愛我,何至於一去十年,視我如同棄屣?

時經緯說得很對,人是應該對自己好一些的。

她的母親若愛她,便應當明白,她有權決定和誰共度一生,好也罷,壞也罷,那是她自己選的,沒有人能代替她做決定。

程松坡若愛她,也應當明白,他的父親怎麼死的,她的母親做過什麼,都已成定局,無可更改,這不是他用以傷害她的理由。

下班後去程松坡那裡,他正在畫布前冥想,見她進來也只笑笑,「你等我一下,晚點再吃飯。」

陸茗眉便坐在一旁等,程松坡卻彷彿入定一般,遲遲未回過身。畫布上是兩三座鐵反屋,陸茗眉知道,那是撣邦很古老又常見的民屋,不自覺地她就問出來:「松坡,你到底為什麼回來?」

程松坡好像沒聽見似的,陸茗眉也就沒重複,片刻後程松坡手一重,油彩在畫布上碾出一抹異常的顏色。他楞楞地回過身,面帶困惑,「怎麼問起這個?」

耳邊響起噗的一聲,那是幼時向池塘里打水漂的聲音,瓦片在水面上跳躍兩下,終歸要沉下去。陸茗眉不是第一天認識程松坡,當然知道他這樣的反應代表什麼。她又不死心地問:「我曾經問你,如果我在佛羅倫薩沒有遇到你,你會不會回來。你回答我說會,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我以為你說會,是說會為了我回來。」

程松坡面上靜水無波,眸光卻顯出陰晴未定的閃爍,「現在呢?」

陸茗眉抿抿唇,話己至此,還有什麼好說下去的?她是知道程松坡的,他說他不騙她,他就真的不會騙她,所以他說他會回來,那也是真的,至於究竟為了誰——叫也不會騙她,所以他也就不會回答。

她灰心喪氣,這一回才是徹徹底底的死透;昨日明愛華的話不過是打成重傷,現在才是致命。她站起身,走出兩步又回頭,從包里摸出程松坡這裡的鑰匙,放在沙發上,再走出兩步,方聽到程松坡清冷的聲音:「把話說清楚。」

陸茗眉捏住門把手,想摔門一走了之,終究不甘心,咬咬唇回頭笑道:「你還想我說得怎麼清楚?」

「誰和你說過什麼?」

「誰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裡怎麼想。」

「時經緯和你說了什麼?」

程松坡眯起雙眼,語音尖刻,「你寧願相信一個外人?」

「時經緯不是外人!」

話一出口,陸茗眉便知這話不該說,可己經來不及了。程松坡一甩手,又一團濃重的油彩頓在畫布上,光怪陸離的顏色,像張牙舞爪的惡魔。程松坡冷著一張臉,眼睛慢慢眯起來,怒容隱現,「不是外人——你和我扯這麼多有的沒的,不就是因為你已經相信他了么?你現在來問我,不就是為了給我定個罪,讓你的選擇顯得心安理得是不是?」

「這根本是兩碼事,你能否認向緬旬政府要求取回你父親的骨灰嗎?你拿《湄公河之春》展出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兒了,我問你為什麼要把它拿出來展出,你還說沒問題,其實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對不對?松坡,你現在不是撣邦人,也不屬於那個地方了,你有沒育想過這些事情如果被人挖掘出來,對你會有什麼後果?我記得你說——你父親很希望你回到中國,為什麼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完成你父親的心愿,讓那些事情……就讓他們過去呢?」

程松坡臉上肌肉微微搐動,死死她抿著唇,似乎在極力剋制自己,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時經緯喜歡你。」

「我……」陸茗眉想要否認,卻忽然漲紅臉,在程松坡面前,她似乎永遠沒有辦法像對時經緯那樣理直氣壯。她可以逼著時經緯說蜂窩煤是白的,卻無法在程松坡面前肯定地說一句,她不知道。

只是裝不知道罷了,一再地告訴時經緯她喜歡的是程松坡,也許不過是為了推卸自己身上的責住。這樣日後即便有人說時經緯喜歡她,她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告訴過他,她愛的是程松坡。

「這和這件事沒關係。」

陸茗眉定下心神,不想把話題扯到時經緯那邊,「你向緬甸政府要你父親的骨灰,這種消息我不需要時經緯告訴我也能知道。至於你什麼時候決定回國,什麼時候和他們社商談辦畫展的事,是我去問他的,」陸茗眉自嘲她笑笑,「其實在Uffizi我碰到你之前,你已經和他們簽好合同,要回國辦畫展,對不對?松坡,我要求不高,你跟我說小時候的日子總擔驚受怕,不知道哪一天能安安穩穩上學,哪一天又會打仗要搬家……現在你己經離開那裡了,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呢?」

程松坡眼裡流露出很悲哀的神色,陸茗眉後悔起來,她知道那是程松坡永生永世無法擺脫的傷痛,她後悔去問他這樣的問題,更後悔,後悔一些她根本無法掌控的事,好像有些什麼東西,順水漂遠,再也無法回來。

「如果剛才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是的話,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不要再見時經緯。」

陸茗眉恃然,末料到他提出的是這種要求。她忽而意識到程松坡是很認真地問這個問題,於是反問:「那你呢?」

她知道時常有美術系的女學生來找程松坡的,現在是什麼情形她不知曉。

況且程松坡也說他「有過很長一段頹廢而混亂的生活」,思及此處,她進一步問:「感情是對等的。如果我只許你跟我一個人在一起,不許你跟別的女人說話,不許你跟別的女人見面,看一眼也不行,你能做到嗎?」

她以為,於程松坡這樣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人,這樣的要求,是斷斷不可能的。

原來他就是這樣,不許她提她母親,不許她問他父親;至於他自己,則百無禁忌,拿種種寒涼入骨的話,肆無忌憚地刺傷她。

陸茗眉也覺悲哀,原來這麼多年,一直是她像飛蛾一樣,痴痴傻傻地往燈上撞,明明知道那火是要灼傷人的,還要替火開脫。它本來就是這樣的,它本就是熾熱傷人的,怨不得燈火,誰讓飛蛾願意呢?

曾經問時經緯,男人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變得對愛畏首畏尾么?會那樣問,不過是因為發現,歲月已在自己的心上刻下深痕;因為發現,那樣飛蛾撲火的勇氣,自己已不再有了。

沉默有時便已是答案。

她伸出手,預備扭開門把手,不承想程松坡在她轉身的剎那輕輕說:「可以。」

她身子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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