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陸茗眉松下一口氣,綻顏笑起來,程松坡也笑,搖搖頭捏捏她面頰,陸茗眉就是這點可愛,總是一副硬邦邦的臉孔,其實心地極軟,又像小孩子。比方現在,她抱著他肩膀上往他懷裡蹭,像貓兒一樣,媚眼如絲,他忍不住就要心旌迷亂,好在尚有自制力:「別在這兒睡著了,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陸茗眉攬住他胳膊開始撒嬌,「回去一個人好無聊。」

程松坡皺起眉,哄小孩子一般:「明天你還要上班。」

陸茗眉不情不願站起來,和程松坡一一檢視完畢,跟保安告辭出來,往大馬路上叫車。程松坡忽笑道:「說起來,你那位姓時的朋友,也算是記者中的佼佼者了。」

陸茗眉聳聳肩,其實這句話倒由不得她不承認,時經緯在工作上著實很拼,且據他一貫的思維方式,做圍棋當成國手,玩IT當如圖靈,搞建築當為貝聿銘——不站在金字塔尖就算失敗,哪怕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此邏輯,時經緯的目標該是拿個普利策獎才對,但是,憑他?陸茗眉不屑地撇撇嘴,看在最近時經緯幫她過橋的份上,她不想刻薄他。她承認時經緯的確很優秀,甚至優秀得過分。當初母親一力向她推薦時經緯,誇得天花亂墜,她很不以為然,反問:「真像你說得這麼好,怎麼一把年紀還沒女朋友?」

對此明愛華的解釋是:「經緯這孩子太優秀,我以為這麼搶眼的人才,肯定早被人捷足先登!後來才知道,他全副心思都撲在工作上,又經常出差,時間和空間上都不允許他好好戀愛——好在他今年升職,單獨分出來一個部門給他做新刊。他現在呢,只負責重點新聞和專訪,人閑下來,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大概只有明愛華肯相信,陸茗眉忍不住冷笑,明愛華看到時經緯的感覺,大概和照鏡子差不多吧?她相信自己永遠正確,當然也就相信時經緯情操高尚。

實際上呢?陸茗眉再清楚不過,時經緯最是不願被婚姻綁住的人,那些時間空間的理由,不過是用來應付長輩。她因此暗暗地譏刺過時經緯,說他曲意討好長輩,時經緯卻覺得這樣的局面相當雙贏。他說,既然說點無傷大雅的小謊話,可以讓所有人都高興,還省了他們兩人的麻煩,又何樂而不為呢?

反正在時經緯的世界裡,只要能達到目的,用何手段皆可不計。

真不愧是母親明愛華教出來的得意弟子。

正神思夢遊時程松坡隨口問道:「你跟他很熟?」

陸茗眉一時心虛,母親努力撮合自己和時經緯的事,還有時經緯幫她在母親那邊掩飾的這些……讓程松坡知道,他會怎麼想?她有點捉摸不住程松坡現在的想法,甚至想過拿這些事情來刺|激刺|激他,看他會不會吃醋。但她又怕這些事會把程松坡向母親的對立面越推越遠……她笑著反問程松坡:「吃醋?那天你明明沒事人一樣。」

「那時候還不清楚敵我形勢,」程松坡表情嚴肅,「現在我有點嫉妒……嫉妒我不在的這麼多年裡,出現在你身邊的那些男人。」

程松坡說得有些鄭重的樣子,陸茗眉驚愕不已,不明白他這話是否在開玩笑。按理說程松坡是不會開玩笑的,況且他表情凝肅,只是這些話……真不太像過去的程松坡會說的。回過神後她自嘲笑道:「我本來等著你回來趕走他們呀,可是你一直不回來,我只好親自出馬趕跑他們了。」

她努力讓這番話說得更輕鬆些,然而這麼多年的憋屈,終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程松坡一時滯住,路燈下她笑容蒼白,小小圓圓的一團影子,似乎都伴著她削瘦的身板在瑟瑟發抖。他攬住她肩頭的手不自覺就用上力,聲音愈加溫柔:「我回來了。」

陸茗眉不甘心,忍不住得寸進尺:「如果我去歐洲的時候沒有碰到你,你也會回來嗎?」

程松坡答得毫不猶豫:「會。」

「真的?」

陸茗眉仰頭望著他,目光里蘊藏怯怯的驚喜,程松坡心中更軟下去,右手輕撫她面頰:「如果我沒回來,你也一直等嗎?」

陸茗眉良久不語,然後輕輕地點點頭,她埋頭到程松坡懷裡低聲說:「程松坡,你問我願不願意嘗試多一次,我也有一件事情想問你。」

不待程松坡開口她又說,「她恐怕沒有幾年了,不止心臟查出來有問題,連肝功能也有衰竭跡象。我知道不能要求你不恨她,但是……」她語音哽咽,快要說不下去,「你能不能當她現在這樣,已經是老天在懲罰她?」

程松坡身子陡然僵硬,他正撫著她的頭,十指和掌心從脖頸間掠過時已顯冰涼,半晌後他笑道:「車來了。」

一輛空車停下來,陸茗眉懇求地望向程松坡,然而直到程松坡叮囑完司機送達地點,他也沒有再和她說一句話。

幾分鐘後她收到程松坡的簡訊:這是你的交換條件嗎?

陸茗眉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從低聲啜泣到嚎啕大哭,的士司機嚇了一跳,過完十字路口後緩緩靠邊停住,問:「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別管我。」

話沒說完她就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程松坡居然以為她是在拿自己來要挾他嗎?

笑話,怎麼可能?十年之前他已經讓她明白,沒有任何人任何物可以要挾到他。

她從來都知道,在程松坡對明愛華的毫不掩飾的憎恨面前,他們所謂的愛情,渺小得不值一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明愛華三個字成為他們之間的禁忌?那些事太久遠,遠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但陸茗眉又清晰地記得,當她發現程松坡的資助人居然是明愛華時的震驚。更令她受傷的是,明愛華在離婚前和離婚後都好像不記得自己曾生過一個女兒,那團肉掉下來似乎就和她沒關係了。等她終於以母親的身份來關心自己,居然也是因為程松坡的原因。

有些事發生的時候你未必在意,但它就那麼奇怪地刻在你腦海里,等候你慢慢想起它之所以被銘刻的理由。

明愛華偶然去她就讀的高中,在美術室里看到別人拿她做model畫的人像素描。

初時太過欣喜,以為那個頻頻見諸與報端的名字,真因為工作繁忙才疏於看望她,而現在她終於等到這份真正的母愛來臨。

因為太過欣喜,所以忘記那天給她畫像的人是程松坡。

明愛華不是去學校找她,她要探望的人其實是程松坡。

直到高中畢業,她和程松坡考上同一所大學,準備約程松坡提前去學校看宿舍時,聽到程松坡與母親在美術室的爭吵。程松坡的聲音里滿是憤怒和怨毒:「你說得沒錯,我是故意接近她,故意玩弄她——那又如何?比起你做過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明愛華的聲音極之冷靜:「我警告你離她遠一點。」

「怎麼,你居然還在乎骨肉親情?還是你怕你女兒知道,你其實是個反覆小人?我父親那麼相信你,你怎麼回報他的?你拿他做踏腳石,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別人都當你是大作家、大記者,正義的化身,民眾的喉舌,其實呢?其實你雙手沾滿血腥,你是靠著背叛,才有今天的地位和名譽!你資助我不就是為了彌補你內心的愧疚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做過的醜事公之於眾,讓所有崇拜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也是這一天,陸茗眉見識到母親明愛華的另一面,在她素來工作狂和最近母愛覺醒之外的另一面。

明愛華平靜地回答程松坡:「等你有這樣能力的時候再說,你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的。與其現在想著怎麼玩弄我女兒,你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樣讓自己變得更強,將來才有能力揭露我的真面目!」

「早知道你是這種人,當初就讓你死在滿星疊好了,」程松坡被她徹底激怒,聲調陡然提高,「我父親救了你,你呢?你害他現在生不如死!」

「那你希望……自己一事無成,讓你父親更生不如死一點嗎?」

明愛華的涵養好得驚人,被人這樣當面辱罵,仍保持足夠的理智和冷靜,慢條斯理地說,「我已經幫你安排好美術學院的入學手續,文藝復興的起源地,你不是一直很嚮往那裡嗎?」

「我不會再接受你的施捨!」

「你有得選擇嗎?你以為韓老師為什麼每周給你開小灶補習繪畫基礎?你以為市裡的中學生美術大賽你會這麼輕易拿到第一名?你以為你給那些報社投稿,能自力更生,靠的都是你自己?被埋沒的畫家一茬接一茬,割都割不完,沒有我幫你打通這些關節,你憑什麼出頭?」

陸茗眉渾身鬆軟下來,癱坐在美術室門口,明愛華出來時發現了她,程松坡也發現了她。

他們前些天還都對她溫言軟語和顏悅色,現在卻都好像沒看到她似的,留給她一串冷冰冰的腳步聲和筆挺冷酷的背影。

最令陸茗眉無法接受的是,等到程松坡接受明愛華的條件,斷絕和她的聯繫,去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後,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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