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都是命運

陸茗眉的為人,實在和她那古典兮兮的名字相去甚遠,至少在時經緯看來,有相當大的差距。

時經緯總記得,陸茗眉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就用一種很譏諷的口吻說:「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背叛者,背叛那些深深相信過你的人。」

他還記得那天陸茗眉穿一件米色的鏤空毛線風衣,海藍色的手袋,淑女的流蘇靴……但所有這些,都不及陸茗眉那句話來得印象深刻。

那種口吻彷彿她能穿透過去預知未來。

問題在於,時經緯從未有過任何背叛誰的前科,更沒有得罪過陸茗眉,那只是初見面。

初見面,陸茗眉就言之鑿鑿地說,你一定會成為一個背叛者。

說得咬牙切齒,附骨錐心。

即便他們如今已裝模作樣的約過幾次會,在家長面前做足門面功夫,陸茗眉甚至偶爾也跟他開開玩笑,時經緯心頭那種感覺卻總也揮之不去——陸茗眉總在不經意間,用某種難以言述的目光盯著他,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不屑與憎惡,似乎是想用目光把他釘在背叛者的恥辱柱上。

時經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的關係很簡單,陸茗眉的母親明愛華以前是滬上一家知名報業集團的總編,時經緯初時僅是名小娛樂記者,經明愛華慧眼識珠,一路提拔|出|來,如今已升至該集團旗下新發周刊《文化新經緯》的總編。時經緯照規矩尊明愛華一聲「老師」,中國幾千年師道的優良傳統之一是,做老師的都特別喜歡把女兒嫁給得意門生,明愛華也不例外。

很老套的認識方式,按部就班地吃飯、看電影,毫無進展、互相敷衍,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半年。

今天的陣勢實在是突髮狀況,八位家長齊聚一堂討論婚事。

這樣的變故讓二人猝不及防,起因是明愛華給時經緯打電話,不巧時母正到上海公幹,兩位母親大有親家相逢一見如故之感。時母聽說年近三十還不肯結婚的兒子居然能堅持和同一個女人約會半年,大喜過望;明愛華髮現關門弟子的母親原來是位航天專家,頓覺他為人低調不仰仗父母又在內心為他加了幾分。

時經緯得悉兩位女強人約時見面後已來不及阻止,急急通知陸茗眉,不料她不以為意,反而笑道:「放心,等你媽媽見到我爸媽,就不會再有什麼想法了。」

「真巧,」時經緯疑惑道,「我也這麼覺得。」

陸茗眉以為自己生父繼母生母繼父的陣容足以嚇退任何正常人,不幸的是,時經緯也這麼以為。

雙方八位家長在短暫的尷尬後開始自我介紹,沒多會兒居然相談甚歡,演變到後來都覺得對方家庭複雜了些但父母職業身份都不錯。況且自家也這麼複雜何必對別人那麼嚴苛,於是現在八位家長其樂融融只剩下兩位當事人強忍罵娘的衝動保持微笑。

約的地方在笙館,昔年上海灘大佬杜月笙的故居,園林風格的裝修,陳設錯落有致疏密相間,雅緻幽靜得很。雙方家長談興也甚濃,眼看著話題就要進入挑黃道吉日,陸茗眉的手機忽急促地響起來,時經緯在心底暗贊:好傢夥,比我定的時間還早一刻鐘!

果然陸茗眉就「櫃檯出了點狀況,銀行客戶有急事找」,一臉焦急加歉然地向時家四位家長鞠躬致歉:「銀行里一個櫃檯今天出了差錯,我得趕緊去處理,上次有人輸錯一筆單子個人賠了好幾萬呢!時爸爸時媽媽叔叔阿姨真對不住,我們這工作就這樣,客戶那都是祖宗,得供著,隨傳隨到!」

不等明愛華點頭陸茗眉就逃出包廂,留下一桌愕然,時經緯忙撫慰道:「茗眉工作忙,她現在事業還在起步階段,是要用點功夫,」為表可信度他還朝明愛華笑道,「我早幾年不也為追一個奧運冠軍的訪談,一天跑了三個城市嘛。」

明愛華不自然地笑笑,三分鐘前她還和時母說女兒工作輕鬆,不會有撲在工作上照顧不到家庭的情況發生,陸茗眉後腳就給她拆台——故意的!

倒是時母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時經緯正偷偷地伸手到腰間去關手機鬧鐘,冷不防母親一手拍醒他:「你這孩子,這都快九點半了,你都不知道主動送茗眉回銀行!」

時母在桌下一腳把時經緯蹬起來,又笑眯眯向明愛華道,「這孩子今天歡喜過頭,往常他特別會照顧人!」

她又抬頭瞪時經緯兩眼,邊使眼色邊笑說,「這裡我們父母商量好就行了,你們好好工作!」

饒是時經緯思維如何敏捷,此時也不知該表什麼情,等追到門口才發現陸茗眉剛打上一輛的士揚長而去,獨留他在笙館門口,還沒從今晚的詭異陣勢中回過神來。

打陸茗眉的手機,佔線,時經緯在笙館門口兜一陣,想起今晚有位國際知名的青年華人畫家從義大利回來。他安排助手小趙去接機,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便打電話給小趙。誰知那邊小趙說程先生前兩日郵件里說會有朋友接機,故不需要社裡接車;時經緯又問訂的酒店在哪裡,小趙說程先生自己有訂酒店,屆時拿發票過來報銷即可。時經緯略有不悅,說:「程先生接下來在國內有一系列畫展,我們作為承辦方需要隨時隨刻都能和他保持聯絡。就算他有朋友接車,有人幫忙訂酒店,我們起碼也要知道具體信息,方便聯繫。這樣的事情我叮囑你幾回了,照計畫明天下午我還要採訪他,你安排了沒?」

「我給他發過郵件確認時間……不過,」小趙支支吾吾,「不過……程先生還沒回郵件,我想他可能下飛機後會確認吧?」

時經緯暗嘆一聲,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很多事不是光靠老師教的,照小趙的悟性,他換助手幾乎只是遲早的問題。小趙又怯怯問:「要不,要不……我現在去機場接他?他晚上的飛機有點晚,我現在趕過去應該來得及……」

「算了,」時經緯不想事情很可能要自己返工的同時,還落個逼助手深夜加班的惡名,「我自己去一趟看看好了,你把航班號發給我。」

時經緯拿手機查好航班到達時間,開車到浦東機場後時間尚富餘,便在Ritazza要了杯咖啡,順便檢視工作郵件。臨近航班到達的時間,時經緯起身離開咖啡廳,甫出門便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從眼前飄過。時經緯的視線被牽過去,那不正是方才腳底抹油的陸茗眉么?仍是方才的嫩黃色連衣裙,卻多搭了條寶藍色碎花圍巾,頓添幾分嫵媚氣質。她捧著極大的一束白色馬蹄蓮向前走去,那背影腳步都是情緒飛揚的。

時經緯跟出來,航站樓里人來人往,陸茗眉並沒有注意到他。她眉梢間蘊含笑意,不時望望出口,又垂下頭湊到馬蹄蓮間深嗅。

那神態、那目光,和時經緯平素認識的陸茗眉完全是兩個人。

她神態專註,目光溫柔,全部世界裡只有那束白色馬蹄蓮。

咫尺之遙,陸茗眉卻完全沒發現時經緯的存在。時經緯疑惑起來,她在等什麼人?

印象里沒有人能讓陸茗眉煥發這樣的光彩,她自稱認錢不認人,口頭禪是「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和他長達半年敷衍性質的交往的主要目的,應該是從他的人際圈裡挖掘客戶吧?

陸茗眉的笑容甜蜜程度,和這些客戶的身價數量級成線性關係。

依此推論,得是什麼重量級的款爺,才能讓陸茗眉渾身上下都散發出這樣求偶的信號啊……時經緯還沒盤算出具體結果,一個略顯面熟的身影已闖入視線。

儘管時經緯一向自信到自戀的程度,但看到程松坡本人的這一刻,他仍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種人,生來就是讓人用崇敬的目光去仰視的。

畫家和畫匠的區別在於,後者只有技巧,而前者還需要天賦。

程松坡無疑屬於前者,男人的陽剛本色和藝術家的浪漫氣質在他身上渾然一體。

一般來說偉大的藝術家都是已經逝世的藝術家,但時經緯見到程松坡的第一眼,誕生出的念頭卻是,總社這一次的買賣,穩賺不賠。

下一秒程松坡和陸茗眉在大廳里旁若無人的擁吻。

面對任何突發新聞都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時經緯,此刻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何狀況。

那個口口聲聲說他會成為「背叛者」的陸茗眉,兩小時前還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出現在笙館,維持著淑女形象聽兩家家長商談婚期,兩小時後在機場航站樓和另一個男人忘情擁吻。

她雙臂環在程松坡頸上,纏綿沉醉,彷彿整個宇宙洪荒都為他們停駐。

時經緯從未見過陸茗眉這樣小鳥依人的模樣,她好像一瞬間變回十七歲,滿滿的愛戀都寫在眼睛裡,憧憬而略含羞澀地望著程松坡。

等宇宙重新開始運轉的時候,陸茗眉才聽到身後有人笑道:「我媽不放心,要我出來送你。」

時經緯由衷地佩服陸茗眉的變臉功夫,前一秒她還對著程松坡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小鳥依人痴心纏綿,下一秒對轉槍頭朝向自己的時候就變成階級敵人水火不容防狼防盜。她像刺蝟遇到敵人,渾身尖刺寸寸豎立,瞪著他問:「時經緯你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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