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千里之外

老爺子下葬在下橋。

葉楷正安排了專列送她回老家,宋國兵隨行。一下車,汽車便直接將她送到廖家的墓地。爺爺的新墳已經立好,立碑人則寫著三個名字:孫廖詣航、孫女廖星意及孫婿葉楷正。星意裹著黑色的大衣,彎下腰給爺爺燒紙錢。風很大,手中的火柴一再地熄滅,她卻並不著急,十分有耐心地點了一根又一根。直到點燃了紙錢,熊熊的火躥了起來,帶著青煙,熏得她的眼睛發澀。

他始終是她的爺爺。一手將她帶大的爺爺,教會了她自立自愛的爺爺。

她的爺爺,善良、剛烈、正直、慷慨。即便犯了錯,也從不吝於承擔。

直到最後一張紙錢燒得乾淨,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星意又靜靜站了許久,才像以前每次離家去潁城上學前那樣,和爺爺道別:「爺爺,我先走了。」

然而這一次,卻沒人再說一句「路上小心」。

她走到路口,對宋國兵說:「我想回趟家裡。」

宋國兵有些為難:「夫人,最近外頭最好不要多待。」

她堅持:「我要回去。」

宋國兵只好答應,立時吩咐警衛們先回廖家老宅排查。等到星意到了家門口,警衛們已經將廖宅檢查了一遍,對宋國兵報告說:「沒有陌生人出入。」

老爺子走得突然,喪事從簡,只在家中供奉了靈堂以示祭奠。星意走進去,黃媽正好在摺紙錢,一看到門口的動靜趕緊迎了上來:「小姐,你怎麼回來了?」

星意看到她,強忍住眼淚說:「姆媽,我回家來看看。」

黃媽摸了摸她冰涼的手,心疼地說:「姆媽給你去倒杯茶。」

星意在爺爺的靈前上了香,卻並不敢多看那張黑白的照片,走到天井的圍欄邊,坐著發獃。黃媽在她身上披了塊毛毯,又塞了火爐在她懷裡,最後遞上一杯熱茶,滿眼擔憂地看著她:「怎麼瘦了這麼多啊?」黃媽絮絮叨叨問了廖詣航的情況,最後說,「不行……姆媽得跟著你一起回去。瞧瞧你現在,成什麼樣了?」

星意靠著姆媽的身體,覺得軟軟的。姆媽身上總帶著溫暖的煙火味,聽著老人嘮叨,彷彿又回到小的時候……姆媽也是追著自己念叨個不停。那時覺得是負擔,是煩躁,而到了此刻,卻覺得是那樣難得珍貴的溫暖。

「老爺子這趟回潁城十分突然,留下以前的東西也都沒有整理,你要不要看看,怎麼處理?」黃媽想起了什麼,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問。

星意打起精神站起來:「好,我去看看。」

她跟著黃媽往爺爺的屋子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了句「姆媽你等下」,走到門口等候的宋國兵面前,小聲問:「宋大哥,勞煩你幫個忙可以嗎?」

宋國兵忙說:「夫人請說。」

她帶著他走到後院那棵樹下,對他說:「勞煩你幫我挖一下樹下的一壇酒。」

警衛們連忙去找鐵鍬工具了,三五個男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將樹下埋著的那罈子酒挖了出來。酒罈外邊是一個樟木盒子,牢牢釘住了,宋國兵將它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問:「夫人,要打開嗎?」

正巧黃媽取了一個小包裹出來,一看到這罈子酒,忍不住又開始抹眼淚:「這是小姐滿月的時候,老爺子親手埋下的。年前他還高興地說,等到小姐你成親,就能挖出來了……」

星意回想起那個下午,爺爺喃喃自語的話……那個時候,他已經隱約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吧?她背過身子,很快擦了擦眼淚:「不用打開,我要帶回去。」

黃媽將那個小包裹打開了,攤在了桌上:「小姐你看看,都是老爺子留下的東西。」

他慣用的茶壺、託人從上海買來看報紙的放大鏡、從來不離身的懷錶……每一樣都那麼真實鮮活,可他卻已經不在了。

星意拿起那枚懷錶,輕輕打開,裡邊的指針還在不緊不慢地走動。這……大概是爺爺最珍貴的東西了吧,她從小就看他戴著它,很少有離身的時候。黃媽看著這塊表,嘆氣說:「這塊表還是少爺以前從東洋買回來,送給老爺子的。」

「我父親?」星意幾乎沒有在家中聽到過有關父親的事,難免有些詫異。

老爺子在的時候是嚴令家中所有人提起少爺的,可是現下人都不在了,黃媽想了想,便伸手接過了那塊懷錶:

「你看,這塊表是有兩層的,以前這層放著一張全家福,是在鎮上第一家照相館拍的……」

隔層咔的一聲打開了,黃媽怔住了,那張照片竟然真的還在。

老爺、少爺、懷孕的少夫人和小少爺。

每個人在照片里都有些拘謹,隔得時間長了,更是有些看不清面容,黃媽點著照片里的少婦給星意看:「你看,你那時還在娘肚子里呢……」

星意愣愣看著那張泛黃的照片,良久,才指著那個年輕男人問:「這是我父親?」

黃媽點點頭,心下也是有點可憐星意。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對這個父親有過絲毫的印象,此刻見到了照片,竟然也十分茫然。

星意剋制住內心的異樣,收起了懷錶,將剩下的東西收起來,交還給黃媽說:「姆媽,這些先放在老家。大哥身體恢複了就會回來,到時候問他如何處置吧。」

星意不想為難警衛侍從們,略坐了坐就走了,黃媽送她到門口,又哭得一塌糊塗。她不得不好好撫慰了一番老太太,允諾過段時間就把老太太接到潁城來照顧自己,老太太才依依不捨地放她離開。

星意一上火車,汽笛便鳴響著開動了。她坐在車廂里,服務員悄聲走過來問:「夫人,要喝點牛乳嗎?」

她搖搖頭。

「那您睡一會兒吧。」服務員貼心地替她拉上了車上的窗帘,悄悄退了出去。

窗帘是紅色的天鵝絨,十分厚重。外邊的光透不進來,只是將屋內洇染成暖色調的橙紅色。星意伸手扭開了檯燈,又掏出了那枚懷錶,仔細地看那張照片。

那個年輕男人是她死去的父親嗎?

為什麼……她覺得這樣面熟,像是自己見過的一個人?

她想起那個試圖要給自己獎學金資助的日本男人,隱約記得他是一個船商。船商……葉楷正說過,爺爺的故交……就是那個商船的主人。

她忽然有些喘不過氣,啪的一下合上了懷錶,靠在沙發上仔細回憶了一下,終於站起來,拉開了門。警衛立刻走過來問:「夫人,有什麼吩咐?」

她定了定神:「回到潁城是不是立刻去醫院?」

警衛點點頭,大概是怕她又提出什麼要求,立刻就說:「如果您有別的要求,我立刻去問宋主任可不可以安排。」

星意微微笑了笑,遞了張紙條給他:「沒什麼事。我家裡放著一些書本,這些天在醫院想要看一看。煩請宋主任派人去幫我拿一下。這是地址和幾本書的名字。」

警衛連忙接過來:「好的。」

星意回到醫院,先去看了廖詣航。晚上並非可以探視的時間,星意只能看了看護士記錄下的體征數據,情況是在好轉的,她微微放了心,回到自己的病房,宋國兵已經將自己要的書送來了。她連忙翻開其中一本《組織學》,從裡邊取出了一張名片,盯著那個名字看了許久。

佐藤元。

她終於明白那天見到他,心底那點古怪的熟悉感來自何處了。他蓄著日本人的鬍子,可是五官依稀還是和大哥、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尤其是那張照片上……十多年前的年輕人,那雙眼睛和大哥如出一轍。

他是自己的父親嗎?爺爺為什麼要說他已經死了?爺爺是為了他才泄露機密嗎?大哥和葉楷正知道這件事嗎?她坐在床上,手裡抓著書本,頭痛欲裂起來。

「去看過爺爺了?」男聲從門口那邊傳來,帶了絲緊張的關切。

星意一抬頭,才看到葉楷正站在門口,不曉得他這樣看著自己多久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名片塞到枕頭下,合上書本,也收回了視線:「……你要是很忙,就不用每晚過來陪我。」

他隨手將大衣扔在了一旁,彷彿沒聽到她略帶著客套的話,帶了歉意說:「我知道你在這裡待著並不高興,只是情勢緊張,這裡反倒比別的地方安全些。」

星意將書本整理好了,放在桌上,並沒有接話。

他走到她身後,如同習慣一般,伸手將她抱住了,輕聲說:「宋國兵同我說了,明天我就讓人去將黃媽接來陪陪你。」

「不用了。」她下意識地拒絕。

他有些錯愕,許是意識到她的態度異常堅決,也沒有勉強,微微笑著問:「為什麼?是怕你姆媽嘮叨你嗎?」

星意沉默了一下,她要怎麼回應他的好意?就說她內心害怕這個地方……彷彿所有的一切,來自老家、她珍視的東西,都會在這裡被命運碾成齏粉?

他的呼吸聲就在自己耳側,沉穩,帶著暖意,就這樣被他抱著,她都能體察到那一份珍愛。星意忽然間有些心酸,她能理解他的立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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