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風雨如晦

10月,兩江大學如期完成招生後開學。因為博和與兩江大學校址十分接近,開學那一日,就在校園內,便能看到對面大學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政要以及全國著名學者匯聚一堂。

上午的課間空隙,醫學生們便在走廊上遠遠眺望。兩江大學修了一個很大的操場,擴音喇叭里講話的聲音隔著操場和馬路,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長官在訓話,學生們也都不感興趣,三三兩兩地靠著聊天。

傅舒婷是最後一個從解剖室出來的,她又喜歡熱鬧,立刻靠到星意身邊,踮著腳尖張望:「你瞧那些女學生穿得多好看。」

兩江大學的建學目標便是綜合性大學,籌備的時間裡便在全國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學者,星意的兄長也在其列,以畢業歸國便擔任工學系主任要職一事,在當時人才緊缺的中國,也非罕見。

在各種思潮的衝撞中,學生的自由與獨立無疑是走在社會前端的。在兩江,女大學生的穿著十分時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裝異服。倒是博和醫校的女學生們,因為實驗課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學也開玩笑說,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認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裡邊定然穿著最普通的陰丹士林旗袍,又因為整日看書、待在實驗室,時下的妝容一點都不會,臉色蒼白如同女鬼一樣。

星意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彷彿沒聽到她的話,使勁嗅了嗅:「你剛才沾了什麼出來?」

「哎呀!」傅舒婷一低頭,瞧見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黃色黏糊污漬,帶著明顯令人作嘔的異味,「我趕緊去換了。」

一開始大家進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來之後面如土色,幾天幾夜沒法吃東西。現在習慣了,就算蹲在實驗室也照樣吃得香,沾了污漬也不過趕緊去換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課上常被老師批評不夠精細,往往要被留下來多操作兩次。她很快去換了件大褂出來,抱怨說:「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這隨手一蹭就得換實驗服。」

那邊操場上起了些沸騰的態勢,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講話了。隔了那麼老遠的,竟然連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騷動起來:「葉楷正講話了!」

傅舒婷越發踮起腳尖,少女圓潤的臉上帶了絲嚮往的紅暈,對星意說:「要是新科學館落成的時候他能來我們學校就好了!」

對於年輕的女學生來說,這位「開明」又「英俊」的年輕統帥無疑是十分受歡迎的。傅舒婷自然沒有免俗。

「新科學館落成為什麼要二……葉楷正來?」星意有些疑惑,說起來自從兩人上次翻牆被抓,她就再沒有見過葉楷正了。她躲在宿舍哭著寫了自我檢討的信,便一心撲在了學業上,就連休息日都不再外出,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記過了。

「你還不曉得嗎?新科學館是葉楷正私人撥的款,這麼說起來,他也是我們學校的校董呀。」傅舒婷喜滋滋地說,「我總覺得在學校能見到他一次。」

星意有些心虛地挪開了視線,心想是呀,你差點就能見到他了,他還翻過我們學校的北牆呢。兩人正說著話,忽聽班級的男同學一陣歡呼,原來學校傳來消息,說是因為科學館需要修繕,無機化學等非專業核心課程統一借用兩江大學的新實驗室上課。也就是說下午大家就可以去兩江大學轉一轉。男生們當然是高興的,畢竟博和醫校女學生少,再加上校規嚴苛,能出校一趟彷彿是放個假一般輕鬆。

中午的時候男同學們都已經蠢蠢欲動了,就連傅舒婷都催促說:「星意,你再不出門我可不等你先走了。」

星意從自己的房間里探出頭:「你先走吧。」

「你真不去逛逛兩江大學嗎?沒準能遇到葉楷正呢。」

「就算能遇到,也見不到呀。」星意笑盈盈地說,「人家光侍從就有一個車隊呢。」

「搞得你好像坐過他的車似的。」傅舒婷嗤笑了一聲,「那我先走啦,你別遲到了。」

此時的兩江大學,因是開學第一日,開學典禮之後的校園喧囂未散,廖詣航是工學系的主任,下午還安排了系內的新生見面,秘書將最後一遍修改好的稿子放在他面前:「廖先生,稿子我已經核對好了。」

廖詣航示意秘書放下就好,他翻了一會兒資料,忽然意識到桌子前邊有人,便抬頭瞧了一眼,大驚失色:「你怎麼又來我這裡了?」

「中午在食堂吃了飯,又喝了點酒。」葉楷正說話時帶著輕微的酒意,「來你這裡躲一躲。」

「你往哪兒躲?一個中隊的警衛,一看車隊就知道你葉督軍在哪裡。」廖詣航親自倒了杯茶給他,嗤之以鼻,「你再待上一會兒,電話就該往我這裡打了。」

葉楷正笑了笑,表情略有些狡猾:「我讓肖誠帶人先回去了。就算是找我,那也都擁到公署那邊了。」

「誰急著找你?你葉帥說不見,他們還能硬逼著見你不成?」

「他們還真能。」葉楷正唇角的笑意轉為嘲諷,「日矢上這幾日已經成了遠東戰略總顧問,每天都來電話,和我談鐵路的事。找不到我,就去北平那邊問。」

廖詣航的表情亦漸漸轉為凝肅:「你頂得住嗎?」

「頂不住也得頂啊。」葉楷正的手指甚無規律地在沙發上敲擊,「我現在就怕林州那邊……背後捅我一刀。」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廖詣航暗自心驚。在此之前,他並不曉得江林鐵路的局勢竟已到了這樣緊張的地步。葉楷正不過二十六七歲,這樣年輕,可肩上的負擔卻又如此之重,身處這亂世旋渦中,當真踏錯半步都不行。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要過上一段時間去——」

話音未落,門口秘書來敲門了:「廖先生,有位廖小姐來找您,說是您的妹妹。」

廖詣航吃了一驚,他知道博和校規甚嚴格,妹妹從來不擅自離校,有些擔心這會兒來找他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只是還沒開口,葉楷正已經搶先於他站了起來,聽上去十分愉悅:「快請進來。」

廖詣航瞧著他不自覺地勾起笑意的唇角,心底很是不悅,卻又不好說什麼,只能重重咳嗽一聲:「督軍,這是我的辦公室。我妹子也是來找我的。」

葉楷正有些訥訥的,沒再反客為主,只是依舊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

星意早先來過一次兩江大學,那還是夏天的時候,她跟著大哥來還未全部建成的學校轉過一圈,還熟門熟路地記得他的辦公室。

那時他還沒秘書,也沒這麼嚴格的預約,她在工學系樓下等了一會兒,才見到秘書下來請她上去。二層便是系主任教授辦公室,星意探了個頭進去,高高興興地正要喊聲「大哥」,意外地見到了葉楷正,便「咦」了一聲:「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今天的葉楷正一身戎裝,綬帶佩劍肩章一應俱全,彷彿就是報紙上的樣子,眉宇間十分英挺。適才同廖詣航議事的時候表情端肅,可這會兒對星意說話,卻不自知地溫和了下來:「來看看你哥哥,你怎麼逃課出來了?」

「我可不是逃課。我們有些課要借用兩江大學的實驗室,下午我就來這裡啦。」星意轉向大哥,「大哥,我們在化學實驗室上課呢。就在你隔壁。」

廖詣航「哦」了一聲,便問:「這段時間學得如何?老師可有表揚或者批評?」

星意眼神閃爍了下,上次被抓處分的事她並不敢告訴哥哥。大約,也許,葉楷正也是不會說的吧。她便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這周考了三次,我都拿了甲等。」

「那便好,回頭我給老爺子也說一聲,讓他放心。」

「二哥,我一直想問你,這劍是上戰場用的嗎?」星意好奇地打量葉楷正佩帶的長劍,「今天你好威風呀,講話的聲音連我們學校都聽見啦。」

葉楷正喜歡她這樣同自己說話,稚氣又天真,全無隔閡,便笑著說:「威風嗎?我也忘了講了些什麼,不過是旁人寫的稿子讀一讀而已。」他順手解下了佩劍,「這不過是做樣子的,你要喜歡就拿去玩玩,小心別割了手。」

「督軍,這劍是你易幟時大總統贈予的,怎麼能隨便給人?」廖詣航一邊用眼神制止妹妹,又有些頭疼,葉楷正好像……太寵愛她了,當真是不分場合,也不分輕重。

星意於是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好奇地問一句。」她知道兩人還有事要談,便笑說,「那我去上課啦,你們慢慢談吧。」

她手中還抱著課本,穿著靛青色圓領上衣與黑色長裙,轉身時裙角便靈動地划出了一個小小弧度。葉楷正心底有些悵然,上一次見面之後,她再沒出過校門,已經隔了一個多月未見。葉楷正也輾轉向廖詣航打聽過,只聽說她日夜在實驗室與圖書館,學得越發刻苦,想來是為了彌補那一次的記過。他也就沒再好意思去想方設法找她。

「大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飯嗎?」星意走到門口,又停步問,「實驗課時長,學校允許我們在兩江大學的食堂吃飯,7點之前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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