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春意鬧枝

寒冬已經過去,終於是有些春意了。潁城彷彿抖落了黑白之色,大街上已經有年輕時髦的女孩只穿單薄貼身的旗袍,只攏著一件披肩,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電車開過的時候帶了流動的風,微微掀起裙角,露出白皙且曲線優美的小腿。

「廖姐姐,你們什麼時候才放榜呀?」

「昨兒才考完呢!還得有一個月吧。」星意不客氣地拿手裡的書本敲了敲文馨的手臂,「別吃了。先看完這個。」說起來這也是年前那次見面之後,文馨頭一次敢約星意出來。頭兩次她剛請家中的管事去遞個信,都被擋回來了,說是少帥吩咐了,在廖小姐考完試之前,不許去打擾她。

文馨是極喜歡這家的甜點的,配著純正厚重的銀餐具,頗有些富麗堂皇的意思。星意便有些責怪說:「點這麼多有些浪費了,咱們又吃不下。」

文馨便活潑地笑著:「姐姐你不知道,過年的時候二哥封了好大一個紅包給我。」

想來倒還真是許久沒聽到過葉楷正的消息了,星意便問說:「你二哥好嗎?」

葉家四小姐的眉眼立刻生動起來:「你關心我二哥呀?」她也曉得不讓星意窘迫,不賣關子,「他和我回老家一起過了年,只待了一天就回來了。前幾天又去了北平,昨天才回來的。」

星意咋舌:「這麼忙呀。」

「其實我也沒見到他。昨晚半夜才回的西山別墅,還是肖大哥告訴我的呢。」文馨拿銀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蛋糕,「有時候我也挺擔心他的。你都不曉得他是怎麼吃飯的。只要不是談公事的飯局,他吃一頓飯只要10分鐘,我連湯都沒喝完呢。就這樣,還老不定時吃飯。」

「沒有勤務兵提醒嗎?」星意怔了怔,她倒是記得葉楷正在自家吃過飯,還喝了點酒,陪老爺子聊了許久的天。

「有提醒呀。可只要他不想吃,誰敢逼他?他說當軍人哪頓不是這樣的?還嫌肖大哥啰唆。」文馨托著腮,「要是我有二嫂就好了。嫂子說的話,他還敢不聽嗎?」

她有心是要看看星意的反應的,可等了半天,對方完全是無動於衷的表情,真正是事不關己。她只好咳嗽一下說:「姐姐,你覺得呢?」

星意還在埋頭看題,半晌才「啊」了一聲,輕鬆地說:「我覺得挺好呀。不過你二哥是葉楷正啊,你還擔心什麼呀。想給你做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文馨有點受挫,只好低著頭說:「可他都不喜歡。」

星意對這個話題並沒有什麼熱情,即便不通政治,只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就會知道葉楷正如今的地位多麼顯赫,可惜記者們從來挖不到他的花邊新聞。她呢,對那些花邊新聞也不感興趣,否則就能好好和他親妹妹聊上一會兒了。

文馨又做了一會兒題,將桌上的甜點蛋糕掃蕩得乾乾淨淨,臨走前才說:「對了姐姐,二哥讓我轉告你,他那個德國醫生朋友這段時間在潁城,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和他見面聊聊。」

「是韋伯醫生嗎?」星意激動得臉都有些漲紅了,「我有時間啊。」

文馨甚少見她這樣激動,那會兒在山上的別墅和二哥見面的時候,她也是冷冷靜靜的,只不過有些局促罷了。這樣一想,她倒有些擔心起來,半晌,才說:「行啊,那我和二哥說一聲。」

結果這一路回去,文馨便有些悶悶不樂,晚飯也沒吃幾口便推說飽了。葉楷正也瞧出她不高興:「怎麼了?出去玩得不開心嗎?」

「我覺得姐姐不喜歡你。」文馨衡量了下,決定實話實說。

葉楷正怔了怔,覺得有些出其不意,不由追問了句「怎麼」。

「她都不和我聊你,只有提起那個什麼醫生的時候,才很感興趣的樣子。」文馨一副「你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表情。

葉楷正一開始還只是抿著唇,漸漸笑意就擋不住了,伸手點了點妹妹的額頭:「你廖姐姐有喜歡做的事,不是挺好嗎?你著什麼急。」

「我怎麼不著急啊!」文馨嘟著嘴說,「我說我家缺個二嫂,姐姐就說,想給我當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肖誠有心想要打斷她,可小姑娘心直口快地說出來,他也只好咳嗽一聲,裝作沒有聽到,只用眼角餘光覷了下,果然見到葉楷正的眉頭皺起來了。客廳里一片沉默,文馨大約也意識到了什麼,有些不安地絞了絞指頭。

幾可聞落針,只有葉楷正手中的調羹輕輕碰到了餐具的聲響,叮咚清脆。他照例是吃得快的,站起來又摸摸文馨的頭,語氣和緩地說:「你好好和她做朋友。」頓了頓,又半開玩笑地說,「小心二嫂真的被你嚇跑了。」

他轉身去二樓書房,腳步卻放得很緩,偏偏肖誠也沒打算放過他,小聲提醒說:「督軍,你的確很久沒去見廖小姐了。」

兩個半月。

葉楷正心裡很清楚。可再清楚又怎麼樣?這條路可不是打仗,手下一大堆參謀,情報一波波地收攏回來,大家指著地圖或沙盤討論各種可能,最後才是主帥拍板。而現在,沒有參謀,沒有假設——哪怕是此刻在善意提醒自己的肖誠,葉楷正也真想回頭諷刺一句,你成親了嗎?對於這件事全無經驗的少帥,也只好憑著直覺摸索前行。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件事並不好辦。不僅是廖家的老爺子沒有鬆口,年前他和廖詣航一道坐了趟火車,他都沒提這件事,廖詣航就將老爺子說過的話又明著暗著說了好幾遍。說沒有半點惱火也不可能,那會兒葉楷正倒是想起自個的老爹了,換作他那個時候,看上了誰,還不是把槍拍在桌上,晚上就把新夫人抬回來了。可那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再生氣又怎麼樣,一想起心上的那個姑娘,什麼火都沒了。

誰讓他喜歡她,想要她的一個心甘情願呢?

肖誠見他沒反應,索性又大著膽子說:「昨天博和的考試結束了,要不要讓人去打個招呼?」

葉楷正想了想:「不用。」然後用一種大概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淡淡驕傲的語氣說,「我覺得她能考上。」

廖星意等了兩天,才得到了消息請她去博濟醫院見面。她特意提早了半小時就到了醫院門口,門口有一車一車的建築材料進出,恍惚間令人覺得這不是醫院,而是某個工地。星意等了大概10分鐘,又掏出了腕錶看了看時間,悄沒聲息的,有人在旁邊說:「進去吧?」

星意轉過頭,葉楷正沒帶副官侍從,就他一個人,含笑看著自己。過了一個年,他倒好像瘦了些,臉頰都略微有些凹陷下去,越發的劍眉星目。星意很高興見到他,便同他並肩走著:「前幾天見到文馨,我也請她代問葉督軍你好。」

葉楷正笑笑說:「不用這麼客氣。你和文馨是朋友,我同你兄長也是朋友。你便隨文馨叫聲二哥吧。」星意便叫了聲「二哥」,又疑惑地問:「這裡怎麼了?是要造房子嗎?」

「是要造一座新的醫院,和美國合建的。韋伯醫生會擔任院長,以後會有很長的時間留在兩江。」葉楷正低頭看她的表情,微笑著說,「以後你畢業了也歡迎來做醫師。」

「你覺得我能考上嗎?」星意有些猶豫,「可是博和醫校向來是十比一的錄取率。」

葉楷正並沒有提及自己是學校校董的身份,只安慰說:「你大哥如今和教育部上下關係都很好,還要出任兩江大學的工學系主任,你若是擔心,便請他替你提早問一問成績。」

星意只聳了聳肩:「我可不要他替我上下打點。考不上這個,總還有下一個可以考。」

醫院的舊樓頗小,韋伯推了門出來。他四十多歲的年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鬍鬚修剪得十分整齊,儼然翩翩紳士的樣子。他在中國待久了,能說幾句中文:「葉先生,好久不見!」

葉楷正同他握了手,韋伯又頗風趣地說:「真高興這次見到你,你沒有受傷。」葉楷正哈哈大笑:「所以才急著建一所完備的醫院。」

他並不會說外文,所以韋伯帶著翻譯,只是因為算是老熟人了,溝通也還算順暢。他又把星意介紹給韋伯,說她是醫校的學生,十分仰慕他的醫術,特地來這裡拜訪。

韋伯是多個國家醫校的客座教授,對待學生十分耐心,她又是葉楷正親自介紹的,自然更加重視。星意的外語學得很好,又有許多醫學上的問題一股腦兒地想問學術大擘,一時間葉楷正和翻譯倒是被冷落了。

眼看著半天都過去了,翻譯才提醒說:「還要給葉先生介紹下這所新醫院的規劃。」

葉楷正毫不在意:「廖小姐這樣的年輕人是我們國家將來的醫師。人,總是比建築重要。」

星意忽然間意識到,其實今天葉楷正才是主角,他是這所新醫院的董事,百忙中抽出時間來這裡,聽取醫院負責人的彙報。結果呢,他待在這個辦公室,陪自己聽半天天書一樣的學術名詞,這得有多好的耐性?

她想起文馨跟自己抱怨過,說二哥雖然很好,可她其實是有點怕他的。星意倒覺得有點糊塗了,她誤會過他,也想過再也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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