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風起青萍

「打倒帝國主義!」

「政府必須收回租界!」

……

一波又一波的口號聲在潁城大街上響起。

「星意,不要再往前走了……」同學的聲音越來越小,密集的人流中,她們到底還是被漸漸衝散了。

前邊有政府的治安隊在維持秩序,攔成一道人牆,阻止抗議的人群再往前進入日本租界。星意的學校罷課了,有些高年級的學生挨著班級來發傳單,義憤激昂地鼓勵大家上街示威,表達民意。

現下的形勢的確不大好。

日本對兩江虎視眈眈已久,這些年來佔據此地的葉勛是塊硬骨頭,也是老油子,路權問題上同日本人糾纏許久,口頭允諾,做些讓步,但又反悔,直攪得日本人都沒了脾氣。誰也沒想到,前些日子從北平回潁州的路上,葉勛被人刺殺了,潁州軍政立時陷入混亂。軍中將領推出葉帥獨子葉楷正繼任。因著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日方遂索取潁州首府潁城宣化街劃為日租界,享受治外法權。

在潁軍換帥的當口,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加之軍中派系眾多,少帥年紀又輕,待解決的事千頭萬緒,這項協議便未多加阻攔,一下子便點燃了城中反日的怒火,進而引發了這一場示威遊行。

星意和同伴失散後,擠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又往前行了大約百米,忽聽有人喊道:「殺人啦!警察殺人啦!」

前頭登時騷亂起來,星意獨自一個人,未免有些惴惴,旁邊不知道誰又推了她一把,差點就被人群踩在腳下。星意越發害怕,恰好一旁的米鋪子邊就是一條小巷,她使勁從人群中擠出來,心有餘悸地靠著牆,大口喘氣。

人群已經失控了。

彷彿一頭巨大的怪獸,脫離了控制,咆哮著想要衝破一切阻礙在前的圍欄。

前頭又響起了槍聲,砰砰砰的數聲,令整條街面安靜了一瞬。

星意心裡曉得這事情鬧得更大了,又擔心同伴受傷,正打算出去找找,忽然看到兩個人也擠到了小巷裡,渾身都是血。

其中一個受傷略輕,扶著另一個,滿臉焦慮。他將重傷的同伴放在地上,大約是想找人幫忙,可又不放心放同伴單獨在這裡,一時間便有些躊躇。

星意有心想要幫忙,往前走了幾步,那人便極警惕地抬頭:「什麼人?」

「我……學過一些急救法子,可以幫他止血。」星意觸到那人眼神,不知為何,竟瑟縮一下,解釋說,「我只是學生……」

那人使勁按著同伴腿上的傷口,卻不得其法,眼見血已經濡濕了大半條褲子,不由焦灼起來:「軍——你還好吧?」

「不能這樣按!」星意大急,也不顧那人阻擋,不由分說道,「他傷到動脈了,很危險。」

並不是槍傷,而是刀傷。這一刀割得快狠穩,情況看上去很糟糕。他們是從前邊擠出來的,看來不止警察與示威的人群起了衝突,甚至有人帶了武器,只怕會有更多人流血受傷。

「什麼是動脈?」輕傷那人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遲疑了一下,放開了手。

「動脈就是……」星意本想解釋,又覺得太麻煩,只說,「我是學醫的。你信我就是了。他的傷口太大,你快去找人將他送到醫院。」

話音未落,她的手已經十分嫻熟地摸到傷員的大腿根部——

「喂——你幹什麼!」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開口——

星意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乾淨的手帕,示意將傷口包起來,另一隻手絲毫不敢放鬆,緊緊按著傷員的大腿根部,語速很快地解釋:「我不是在占他便宜,這裡是股動脈!止血有效。」

傷員微微垂頭,看到她纖細修長的手摁在自己的右腿根部,一時間竟不曉得說什麼。

許是因為她按得得法,血流速度減慢了。那個同伴才迅速用手帕將傷口包紮了一下。

直到此刻,星意才略微鬆口氣。掌心又濕又熱,全是鮮血,十分黏稠,她看了眼至今沒怎麼開口說話的傷員——撞進視線的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張臉因為失血而顯得有些蒼白,襯得眉發烏黑,五官更是出奇地俊逸飛揚,聲線也是低沉清冷的,絲毫沒有受傷後的著急慌亂:「……姑娘,我可以自己按著。」

「呃……」一旦將自己代入到醫師,就會立刻忘了男女之防,星意固執地說,「我是醫師,我比你知道如何按壓傷口。」她又對那人的同伴說,「快去找人呀,他這個傷必須去醫院做縫合處理。」

他的同伴仍不放心,站著沒走。

年輕人蒼白的臉上此刻又帶著有些詭異的潮|紅,他沉靜地說:「你去吧,我們走得及時,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

「可是她……」

「去。」那人的聲音更沉了一些。

星意心裡不免有些好笑,真不曉得他們有什麼好擔心的,一男一女在這裡,難不成還是男的吃虧?

巷子里只剩下兩人,星意學過一些急救知識,知道要讓病人放鬆下來,便與那人聊天:「你們也是來參加遊行示威的嗎?」

他的睫毛很長,黑壓壓地覆在眼上,聞言微微動了動:「……是。」

「那你們是哪個大學的呀?」星意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傷口,覺得稍稍止住了血,不由有些振奮。

年輕人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燕潁大學。」

「和我哥哥是校友呢。」星意笑說,「他是早兩年畢業的,現在在留洋。」

「是嗎?」年輕人微微笑了笑,「不知令兄就讀什麼專業?」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又有一種從容與鎮定,哪怕流了那麼多血,彷彿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似的。這會兒星意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在陪他聊天,還是他壓根就不在乎這點傷,穩穩妥妥地在和自己說話。她心裡很有些佩服,答說:「鐵路。」

「如今的國家很需要這樣務實的人才。」年輕人低聲道,「令兄是打算回國的吧?」

「當然。」星意回答的時候滿是驕傲。

她一直壓著他的傷口,手腕已經有些酸麻,卻不敢放,只抬頭看了看巷口:「你同學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未落,腳步聲便從遠處稀稀拉拉地響起來,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槍聲,似乎越來越近。星意臉色略微有些白,抬頭一看,一個黑衣男人奔近,手中一把烏沉沉的槍,不偏不倚地指著兩人。

她沒來得及多想,依舊按著他的傷口,只是往前擋住了他一半身子:「你想幹什麼?我們都是學生——」

「學生?」那人怪異地笑了笑,卻沒多說,只是扣下了扳機。

那個瞬間,星意覺得身後的年輕人忽然用力,將自己推翻在地上。

砰的一聲槍響,她被壓在年輕人的身下,緊緊閉住眼睛,不敢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良久,才聽到年輕人略帶急促的聲音:「姑娘,你沒事吧?」

她睜開眼睛,那個黑衣人已經倒在血泊中。

是有人在遠處開槍,救了他們。

「……誰?誰開的槍?」星意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沒事吧?」

「軍警。」受傷的年輕人反倒鎮定自若地安慰她,「想來有人趁火打劫,軍警便開槍救人了。」

巷口有紛亂的腳步聲,是之前去找人的同伴,帶著好幾個人跑過來:「軍——」

年輕人對他們使了眼色,那群人立刻噤聲。其中一個醫師模樣的人上前,對星意說:「姑娘慢慢放開,我來簡單處理下。」

星意輕聲而快速地說:「割傷了動脈,需要儘快到醫院處理。」

她抬起手,她的掌心還有他的鮮血,還在往下滴。受傷的年輕人的視線落在她不經意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手掌下邊一寸的地方,有一粒紅色的小痣。

星意收了手,第一時間走到黑衣人身邊跪下,摁了摁他脖頸上的脈搏。

瞬時,從指尖到身體,都開始涼透了,她喃喃地說:「死了。」

他看著她的身影,又慢慢將視線轉到她側臉上,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竟有些怔忡。

「姑娘……」他猶豫了片刻,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同伴一臉著急:「走吧,這裡太亂了。」

年輕人點了點頭,溫聲對星意說:「姑娘,這裡太亂了,你趕緊回家吧。」

星意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腦子裡還一片空白,「哦」了一聲。

「我叫趙青羽,這是我的同窗肖誠。」年輕人輕聲道,「今天多謝你救我。」

星意還是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胡亂點了點頭,過了許久,才發現眼前這些人都已經走得無影無蹤。

她掙扎著爬起來,撣了撣髒得不成樣子的衣服,滿心滿意地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離開這裡,回家。

潁城一座並不起眼的民宅中,德國外科醫生韋伯剛剛縫合好了傷口,年輕人面無血色,只有一雙眼睛十分清明冷靜。

「軍座,顧岩均已經抓了二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